人贩子与杀人犯

老张背着锄头行走田垄旁边,黄昏已经临近了,广阔的平原上只有零星几台机器在嗡嗡地收割着玉米――这是近两年才出现的玉米收割机,它能在完整收割玉米棒子的同时,把玉米秆打得粉碎。

老张在暗暗感叹世界变化之快的时候已经走出了田野,他跨过先人们的墓群和那棵古老的槐树,在夕阳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今年五十多岁了,具体是多少岁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本人对这种事情是漠不关心的;女儿对此比较看重,以前常会在他生日那天回家。不过慢慢地,似乎也淡忘了。儿子要是在的话又会怎样呢?儿子会记得自己的生日吗?他有时候会想起这个虚无缥缈的问题。

老张曾经是有一个儿子的,但在不到十岁的时候被人拐走了,从此杳无音信。自那以后老婆也慢慢变得痴呆,在某年冬天的时候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于是老张也无法再次拥有一个儿子了。

过了很多年,老张已经想不起儿子的脸了,连他究竟是多少岁被拐走的也记不得了。甚至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一个儿子。他脑海里是有一些关于儿子的模糊片段的,但细细去琢磨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老张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思量着,沿着土路一直向下走去。一路上有很多随行的汉子,他们大都穿着布鞋,衣物肮脏不堪,满脸的疲倦与满足;

还有很多回家的农车冒着黑烟咚咚咚地在路上穿行,上面载着许多被草帽遮掩的妇女。这是农村一年中最喧闹的时刻,也是人心最浮躁的时刻。

他思考着儿子,沿着陡峭的土坡一路走了下来,在土坡的尽头是一座桥,穿过这座桥就算是回到村子了。

一个很突兀的东西使老张从漫无目的的玄想中猛醒了过来。那是一辆白色的轿车,正停留在桥另一头的树下,与农村此时漫天的灰黄色调很不搭配。

在它的旁边一对看似是母女的两个人正在拉扯着,女人很生气,不时用手抽打着小女孩的背,小女孩则一边哭一边用腿抵着地面奋力抵抗。

“我不去!我不和你……我不去!”小女孩在抵抗的同时大喊大叫着,脸上涕泪横流。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老张摇了摇头,脚步没有停下――这是大人和孩子之间常见的战争。

他踏上了桥,从桥上走过的时候一直偷偷瞄着那对母女,一有人经过就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他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还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可是他越看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对于母女之间的争执来说,女孩的反应也太过于剧烈了。

她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女人的掌控,像疯狗一样对女人的手又打又咬;而女人的样子也让老张觉得有些凶恶,她狠狠地抓着女孩胸前的衣服,又是咒骂又是威胁。

这幅景象让老张觉得有些熟悉,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就当他刚走过这对母女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这场景和自己想象了无数次的儿子被拐卖的画面太像了。

“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和你走……”

老张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那两人。

“我怎么不是你妈妈?你不要胡说!”女人恶狠狠地说。

女人在这时注意到了老张,当她看到老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时,动作和神情都变得很慌张,用尽全力想把女孩拖到车里去。

老张扔下了锄头,嘴唇开始发白,并且微微颤动着,同时光秃秃的脑门上出现了汗水。

他突然很紧张,意识也有些恍惚了;在恍惚间,他好像看见自己那面目不清的小儿子正在被人拖拽上车,儿子呼天抢地地挣扎着,但于事无补。巨大粗壮的手马上就要把他抓进面包车,奔往天涯海角。

“抓娃娃了!”老张终于喊了出来。

有几个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但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你这个老东西不要乱喊!”女人朝老张骂道。

但老张又喊了一声,这次那几个观望的人似乎明白了,立即脸色严肃地跑了过来――抓小孩在农村是极大的恶行。

在这几个人的带动下,又有很多人跟着跑了过来,呼啦啦地顿时围了一圈,大多数是干完农活的男人。

“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女孩见人围了过来 也似乎明白是冲着这个女人来的,更加大声地哭喊着。

“小孩子不懂事……”女人被围在中间,尴尬而惊慌地向四周的人解释着,说完象征性地打了一下女孩,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但这动作却让女孩的反应更加剧烈。

“她把我从妈妈那里带走了,我不想和她走!”

“这是个人贩子!”老张突然冷不丁地大喊了一声。

于是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两个妇女冲了进去把女人的手拽开,抱着女孩就要走,但被女人拉扯住了。其中一个妇女冲女人脸上唾了一口,接着旁边的男人一拥而上,抓住了女人。

女人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咒骂着所有人,女孩脱离了女人的掌控,两个妇女抱着她急匆匆地逃走了,就像是在躲避灾害。

人群此时混乱不堪,大家都大声吵闹着,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们的唾骂声混在一起,没有人听得清别人在说什么,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着。

女人用了全力往外跑,但男人们的身躯像黑色的高山一样阻挡着她,并且越压越近。

这个混乱的局面和咚咚作响的农车、黄昏时分漫天飞舞的蚊群、翻腾的深黄色河水、在路面上狂奔的野狗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片农忙时节的紧张氛围。

“赶紧打110!”老张大声地建议道,但他的声音完全被这混乱的洪流淹没了。

人群依旧混乱着,女人试图解释什么,但人们都太愤怒了,根本听不进去她说的话。在他们眼里,这个女人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那女人似乎被踢了一脚,也好像是被打了一拳,于是男人们就像得到了指令和许可,放下了最后的理智,开始殴打这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女人。

老张被挤了出去,他激动极了,站在人群中时他和所有人一样愤怒,一样仇恨,当所有人的拳头和脚开始不计后果地落下的时候,他也想上去踢一脚。但他太衰老了,立刻就被暴怒的人群挤出去了。

男人们忘情地殴打着,面目狰狞地辱骂着,他们都用尽了全力在发泄自己的怒火,发了疯似的挥舞着拳脚。女人被打得蜷缩在地上,老张根本就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她的哭嚎声和惨叫声。

老张满怀激情地看着这群施暴的人,一种莫名的兴奋包裹着他,似乎他自己也在参与其中,似乎正义得到了执行,似乎儿子被抢夺的仇恨得到了缓解。

但慢慢地,当看见这些平日里温和善良的村民突然变得如此残暴的时候,当听见女人不断发出惨叫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他模糊地觉得不应该这样,于是他走上前试图阻止这些男人。

这时女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极为凄惨高昂的尖叫,声音里仿佛囊括了所有伤痛,随后便没有声音了,男人们也逐渐停了下来。

老张赶紧冲上前。

女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像是死了一样,身下有很多血。男人们都喘着粗气,红着眼睛。

救护车来得很快,当女人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老张害怕极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这件不得了的事将影响他的一生。

男人们都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现在他们又是温和善良的村民了。过了一会儿,天黑了,人们也都散了。

女孩被安置在李奶奶家里,她年纪还不太大,而且孩子们都没在身边。已经报了警,警察明天应该就会把这个被拐卖的女孩送回家。

但第二天警察还没有来,死讯就已经抵达了。不知道谁传来的消息,说那个女人在去县医院的半路上就死了,医院说脾脏被踢破了,而且颅内出了很多血。

老张起初不是很理解“颅内出血”和“脾脏”的意思,后来听了别人解释才大概明白了:女人脑子被打坏了,于是死了;也就是说,那群男人把那个女人给打死了。

开始的时候,老张很害怕,因为“打死人”这种事在村子里实在罕见;

但想明白了以后便也释然了:那个女人不过是个人贩子,难道殴打人贩子是错误的吗?即使打死了人,那也是在情理之中。人贩子本来就该死,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张对法律没有什么概念,“打死人”固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是法律难道会禁止他们打死人贩子吗?他们是在替天行道,法律难道会因此惩罚他们吗?

想到这里,老张觉得很自豪。他勤勤恳恳劳作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拿来自夸,但这件事让他感到无比自豪,甚至觉得光耀了门楣。他很想对什么人说:“我捉了一个人贩子,还把她打死了!”

于是老张走出了家门,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夏末的阳光照耀在他的头顶,让他觉得很舒服。

一大群人正在路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老张朝那群人走过去,他觉得那将会是他表演的舞台,他将向众人阐述自己那无与伦比的壮举。

可是走近了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表演者了。

“我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立马就软了!”小李正在兴高采烈地描述着。

这话引来众人的一片惊呼。

“你踢在哪了?”

“脸上,我踢了她的脸。”小李信誓旦旦地说,这时他看见了正在走过来的老张,于是指着老张说,“老张看见了,老张肯定看见了,你们不信问他!”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又全部转移到了老张身上。

“对……真的,这家伙踢真狠……呵呵。”老张笑呵呵地回应着,表示对方说的全是真的,但事实上他在事发当天根本就没见到小李。

“那你也打了?”其中一个人问。

老张愣住了,先前的自豪感荡然无存――他并没有打那个女人,殴打刚开始的时候他就被挤出圈外了,这让他觉得很羞耻。

“是我叫人过来的……我打……对……打了,呵呵。”老张挠着头含含糊糊地回答着。

说完这句含糊其辞的话,老张觉得脸很烫,但他也注意到了众人眼中若有若无的敬仰和惊奇,这让他觉得很满足。

老张的自豪一直持续到警察到来的那一天。

当天来了一车的警察,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的警服,警帽反射着警笛上一闪一闪的光。

老张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他觉得只需要来两个警察,做一些笔录,然后把女孩带走,这事就算完了。至于那个女人贩子,死了也就死了。

这说明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的更重要,于是老张更自豪了,在内心深处,他甚至幻想有一面漂亮的锦旗在等着自己。

但接下来的消息完全让老张的幻想崩溃了:那个女人并不是人贩子,而是女孩的后妈。

据警察局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那个女孩的父母离婚了,因为男方在外面有了人,就是被打死的那个女人,后来女孩的爸爸自然而然地和那女人结了婚。

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孩被判给了他的爸爸。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爸爸选择让那个女人去接女孩回新家。女孩显然不喜欢她的新妈妈,所以在途径此地的时候,借口撒尿下了车,想用这种天真的方法逃回家,后来那个女人就被打死了。

老张的大脑被惊得一片空白,事情突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甚至来不及让他害怕。

后来他冷静了下来,也开始害怕了,但细细一想:这个消息未免太过于离奇了,八成是谣言。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归罪到自己身上,因为他根本就没碰那个女人。

尽管如此,老张依然惶惶不可终日,他觉得自己犯了罪,但又说不清楚犯了什么罪。他一直等待着谣言被破除的那一天,等着别人告诉他:那个女人确实是人贩子。

但越来越多的传言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在逐步证明那个消息是真的。

女孩早就被警察带走了,但每天还是有很多警察来村子里,他们拿着那个女人的照片,挨家挨户地寻找当日的目击者。

那天的事情有很多围观者,虽然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谁在围观,谁在施暴,但调查的范围还是越缩越小,最终受调查的只剩下一小部分人。

警察找到了小李,因为他曾当众讲述过施暴的过程,一个带着眼镜的警察面无表情地问他:

“你打人了?”

“没有!不是我!”小李很惶恐,他这一生从未面对过警察的盘问。

“你三天前是否说过,你踢了她的脸?”

“我……那是我胡说八道……”小李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块水分流尽的海绵,“我当天根本就不在村里。我去了县上,不是一个人去的,很多人能证明!我和这事没关系!”

警察没有说话,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李战战兢兢地看着脚,大脑里竭力搜刮着词语。接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为了讨好对方似的低声说:

“老张干的,他打了,他说是他捉住了那个女人,他亲口说的。”

警察又盘问了其他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当天的施暴者,但当警察问起的时候,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是否打了人,不记得打人的是谁,到最后甚至遗忘了自己当天是否在场。

他们闪烁其辞,众说纷纭,在为自己开罪的时候必然会指控另一个人。但当再次盘问的时候,指控的对象又与前一次不同了。

后来警察注意到,虽然由于案件的特殊性与复杂性,这些人的证词并不能说明什么。但老张的名字却多次出现他们口中,于是警察的矛头指向了老张。

此时老张的惶恐已经达到了极点,自从警察展开频繁的调查以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经常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但这只能增加他的惶恐。

所以当家门被敲响的时候,老张几乎想拿起菜刀出去和门外的人同归于尽。

他战战兢兢地开了们,当看见警察的那一刻,老张的腿完全失去了力气。一种跪下去抱着警察痛哭流涕,祈求对方原谅的冲动让他差点哭了起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他的理智告诉他,还有最后一个王牌――他没有打那个女人。

一个警察开口了,“是你叫人打她的?”

“叫人打……没有……我只是……我以为她是人贩子。”老张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和这事没关系!这不是我干的!”

“是你告诉别人,她是一个人贩子,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如果你不这样喊,那个女人也不会被打死。”

“我没有打她,我只是……是他们打的,我想去阻止,可是……”

警察翻了翻一个黑色的记事本,看了看,然后说:“那天你对着许多人说,你打了她?”

老张没话说了,他害怕得要死,并且隐约地觉得,自己完了。

“有谁能证明你没有打她吗?”

老张依然没话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证明这一点。他呆滞地看着阴沉的警察,试图找点什么话来辩解,但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警察合上了记事本,严肃地看了一眼老张,然后回过头对另一个警察说了句什么,最后对老张说:“我们还会再来的。”做完这一切后他们便推开门走了。

老张站在院里,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警察三天内来了两次,问的还是那些问题,但角度更刁钻,更咄咄逼人。像一把剑一样不断戳着老张,让他退无可退,最终只能引颈就戮。

但老张也慢慢地不害怕了,他开始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如果自己当初不乱喊,那个女人就不会被打死了。在警察的步步紧逼之下,他逐渐相信,是自己害死了那个女人,虽然他没有打她,但她还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所以当第四天警察开车将他带走的时候,他没有一丝委屈。当手铐合上的那一刻,他心里只有对未来的畏惧和巨大的羞耻。

当时门外有很多人在围观,包括当天殴打女人的那些人。他们都看着老张,窃窃私语着。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决方式,连老张自己都这么觉得。有人被打死了,就得有人偿命,事情本就该如此,不然还能怎么样?再说,警察总不会乱抓人。

老张不敢抬头,紧紧地盯着路面,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了,是他最为熟悉的路,但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凝视它。

不知道为什么,警车停在离老张家很远的地方。老张在两个人的押送下垂着头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尽头,他依然感觉背后存在着很多目光,这让老张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就在马上抵达警车停留处的时候,他猛地挣扎起来,转过头大声喊: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可惜他离观众太远了,声音在传播的路上就已经消散尽了。人们只能看见他在远方不安地跃动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什么也听不见。

老张被判了七年的徒刑,罪名是“因过失行为而致他人死亡”。这个罪名对于老张来说太过于复杂难懂了,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囚犯了,原因大概是自己杀了人。

所以当狱友们问他因为什么而进来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杀了人了。”于是便没人问他了,大家都觉得这个老头脑子有问题。

当尘埃落定,世界又再次运行的时候,人们都很安详,因为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有老张很不安,虽然他的内心承认了自己的罪恶,但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当他半夜躺在狱中思考这一系列事件的时候,尽管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对自己来说太过于深奥,可总有某个地方很别扭。

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犯?自己根本就没碰那个女人啊,既然是这样,他们怎么能说自己是杀人犯呢?

可他毕竟来到了监狱,既然人家判自己有罪,那他肯定是有罪的。可是他又没有杀人,那他的罪在哪呢?

老张在狱中用了七年的时间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是给那群暴徒承担了刑罚。想清了这一点他便不再感到羞耻了,所以出狱的那天,老张觉得自己并非刑满释放的囚徒,而是从敌营中逃脱的英雄。

英雄,自然是应该有掌声和欢呼的。

然而当怀着满心的豪壮踏出狱门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落魄。狱门外空无一人,女儿没有来接他,他们早在狱中的时候就断了联系,也没有任何亲戚来接他,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老张顿时觉得自己像一条饱经风霜的野狗,一条60岁的老野狗。

出狱的时候是冬天,世界很萧瑟。他寥落地走过小镇中心的街道,又寥落地走进村口。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和他打招呼,这让他觉得自己虽然脱了囚服,但依然身处狱中。

走着走着,忽然老张发现有路对面一个人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那表情就像是见了鬼。老张心想那可能是一个熟人,于是也紧紧地盯着对方,可是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他,接着那人扭过头,急匆匆地走了。

他一路走过村子,发现虽然已经过了七年,但村子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他认得这个村子,村子却不记得他了。

后来站在家门口的时候,老张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钥匙。但倒塌的院墙向他提供了方便,让他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院子里遍地是半人高的杂草,他从院子里进到里屋,找到了钥匙。但开门的时候才发现,钥匙和锁都已经严重生锈了。

老张这时明白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连生存都是问题了。所幸第二天村委会差人送了一些救济,后来又断断续续地送过几次零碎,这让他撑了一些日子。

老张一直都不愿意走出家门,因为他听见外面的人都叫他“杀过人的”。

他整日吃着救济,躺在炕上什么也不干,连院里的草也懒得除,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生存了十几天。直到外面突然响起了爆炸声,他急忙出去看的时候,才知道过年了。

在老张的记忆里过年应该是这样的:家中都是红色的,屋内燃烧着炉火,孩和大人都围着老人,大家都热情地互相问候着。

于是他就坐在炕上等待着,他觉得总会有人来的,过年不就是这样吗?至少女儿会来吧,虽然她很久都没有联系过自己了,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他一直等到了深夜,外面的爆炸声依然在持续,可是他却越来越孤独。于是他下了炕,从抽屉里取出烟锅和烟丝,用火柴点着了,眯着眼吧嗒吧嗒地抽着。

他抽旱烟是想解闷,可是越抽却越纳闷。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这么多年自己什么都没捞着?儿子没有了,老婆没有了,女儿也没有了,自己还进了监狱,现在连吃喝都得靠救济。

当时在狱中的时候想出的那点模模糊糊的东西,现在完全没有了。老张面对黄土劳作了一辈子,早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烟花声像惊雷一样炸在老张的心里,让他觉得很难受。烟花炸了一夜,他的心也就难受了一夜。

三天以后,当村委会的人再次来的时候,发现老张死了。他躺在炕上,那根和老张本人一样古老的烟锅就放在他的头边。

在这种时候死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大过年的,谁都不愿意沾这晦气。

村里下了很大的功夫才找来两个收尸的,又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外地请来了冰棺。

老张的尸体一直停在那座摇摇欲坠的老屋里,一直到十五过后才下葬。下葬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家祖坟在哪,就在公墓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墓堆很小。

后来王婆婆和刘家媳妇,以及几个妇女在村头聊天的时候说:

“我看他是饿死的。”

“他家那样破,怕是冻死的吧。”刘家媳妇这样说。

“公安局咋说的?”又有一个人问。

“公安局哪管这事?”

“那老头肯定是没脸见先人,羞死的!”

一个一直在旁边玩的男孩忽然抬头笑嘻嘻地说:“他是伤心死的。”

他的奶奶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抬头参与到聊天里去了,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毕竟他的声音那样小,而且在这种场合显得如此荒诞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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