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前年，我回到了学校；很觉得清闲，忽然就开始了写打油诗，这里再选录10组——

①退休前，录三首打油诗留念

1、六十自述

生来不知愁，年少懒做工[1]，

钓鱼加牌九，谋生何曾懂？

赏心乐事谁家院？常得贵人喜相逢。

三十痴于书，意气最亢宏，

说话得罪人，写文多讥讽，

要是脾气改，或可路路通。

可叹当年呵，爱看晨阳红，

岂料末路穷——春荣秋谢花不见，

街前薄酒难成梦，连天衰草鸣孤鸿。

外出十八年，总算半在逍遥中。

晚年回单位，为分一份俸。

荒坟几度掩焦藤，热泪何处觅旧容？

孤单也堪怜，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说什么“天上碧桃盛，云中杏蕊多”，

如今的女人鬼灵精，个个很难哄。

“长安公子因花癖”[2]，彭泽先生[3]装酒疯。

文章懒得作，又去研究“空”。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凄凉心事向谁诉？倦倚东南风[4]。

无能天下第一，问残生可活得从容？

有道是：社会主义好，好在养活寄生虫。

莫叹失意半生窘，对照所见农民工。

注：

1]十六岁入小厂为车工、钳工。

2]引《红楼梦》句，“长安公子”指唐代诗人杜牧，杜牧写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3]陶渊明曾为彭泽令。

4]“东南”指宁波。

2、闲云野鹤我去也

等等等、顿顿顿，[1]

退休轮到老陈。

便要辞了故土，

残躯何处安顿？

遥想三十年前，

意气风发，也曾；

英俊、潇洒、纯真，

朗朗笑声常闻。

不料世间无常，

老来慵懒心境：

情意领，俗礼拒，

岂可劳烦诸人。

世间本多真情，

嫉俗岂可过分：

不见前年返校，

关怀最是同仁？[2]

邻人点头致意，

屡提上辈余荫；[3]

老友事事殷勤，

泪眼常伴笑盈盈。

本人从小喜混混，

总算混到如今。

喜混混，喜混混，

老来顽性尤甚。

对比同辈人物，

也有不如老陈：

熙来已被判刑，

永康白发受审。

妈的境界真差，

个个不如老陈！

都说善始善终，

我也可算一人？

等等等、顿顿顿，

退休轮到老陈。

因有故土记着我，

此刻倍感温暖。

转而又觉伤心：

黄泉渐渐路近。

闲云野鹤我去也，

他乡常怀故人。

注:

1]这首打油诗，以本地方言来押韵。

2]纵然个个都亲，

印象最深：女人。

食堂谈笑，欢心；

操场散步，暖身。

另有一事堪笑，

有人呼我“师公”，

详述传承师门，

我还甚高辈份。

3]乡人说起上辈人

多智又辛勤；

当年很富足，

母亲厚待人。

旧事一桩桩，

听罢泪难禁。

3、当年邻家的小姑娘

当年邻家的短辫小姑娘，

可记得间壁住个叔叔很漂亮？

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脸膛，

总把那皮鞋擦得雪亮。

当年邻家善良的小姑娘，

可曾与叔叔亲热拉过家常，

可记得叔叔最爱开玩笑，

他的英俊可曾出现在你的梦乡？

人生匆匆，岁月不长，

当年邻家难忘的小姑娘，

已成了人妻和爱笑的母亲，

可我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

啊，当年邻家的小姑娘、小姑娘，

你英俊、可爱的叔叔，

却屡受命运的捉弄与摧残，

夜里很孤单，生个病也没人商量。

啊，当年邻家的小姑娘、小姑娘，

年轻是这样的美好，

你的爱情和幸褔，

伴随着日子慢慢生长。

你当年隔璧的叔叔呵，

只希望与你路上相遇，

你打个甜甜的招呼，

给个温柔的笑，

稍能安慰他的落寞与哀伤。

②伤感七月半

拜罢先人[1]去何处？

抬头又见寺前树。

——枯形阅世已百年，

何事老蝉吟如诉？

两个顽童捉蝶忙，

一个衰妇拐杖拄。

白云苍狗演幻殊，

堪叹人老何其速！

昔为稚童今为翁，

每忆童年生酸楚：

当年池边扑蜻蜓[2]，

也曾偷瓜入园圃[3]；

衣脏向来全不顾，

裤破丢给老祖母[4]。

今日衣破谁人补？

今日事烦谁安抚？

——南窗梦中风雨恶，

被单昨夜收进无？

当年爷开中药铺，

药苦每往床下伏[5]；

千哄万哄不肯出，

一恼只把恶言吐。

今日谁来察舌色，

今日生病谁人护？

——前时牙痛又折骨，

不畏药苦畏心苦。

当年父亲也行医，

收集药盒搭别墅；

蟋蟀竖须啯啯叫，

螃蟹也曾作住户[6]。

也曾绿荫掩钓杆，

摇手莫可高声呼[7]；

也曾屋檐掏鸟窝[8]，

笑声朗朗赶苯猪[9]；

也曾城山放纸鹞，

卧地学吟古诗句；

也曾搬石作桌椅，

五分一角敢豪赌[10]；

也曾青山绿水里，

自由自在骑牛牯[11]。

岂料三四十年后，

飘零竟会似飞絮。

一千里外流浪佬，

六十岁还没老婆。

丢掉一半烂菜叶，

白米早已被虫蛀；

刚刚烧坏电水壶，

锅里又见炭番薯；

煮点面条哄瘪腹，

挂念一书未曾读；

读书难得“如实”境[12]，

夜半四顾无头绪；

此后只将凄凉度，

一生总被诗书误[13]。

先人可知今日事？

岂不心伤彻肺腑？

问天不语云自逐，

幽冥从来无凭据[14]。

眼热不因热风辣，

双目有泪止不住；

料来岁月也无多，

每闻归鸦噪新墓。

心痛不因刀割心，

七月半来心何苦；

——常恨亲恩无报答，

佛说因缘一尘聚。

唯愿先人永安乐，

南无释迦牟尼佛！

注：

1]七月十二至十八，为亡故的七位亲人，在宁波宝庆讲寺做佛事。

明天(十五)就是盂兰盆节，今日一天未去寺院，昨夜就已难眠；旧事涌上心头，辗转于床，种种的伤感，而草成此诗，然而意犹末尽也。

2]我出生在乐清县蒲歧镇，那时住在开明绅士维荣伯伯的大宅院里，门外有池塘；迁住他处以后，也常回来钓鱼。

3]小时候胆小又很会害羞。

一次，看到河边有人放丝钓；我偷了两条小鱼儿，吓得跑到附近山上，躲了半天。

4]我的父母、我与哥、我的女儿，小时候都得到祖母的照顾；祖母带大了三代人。

5]祖父是中医。我觉得最好玩的，是在药铺里发现了木雕版《本草纲目》，书上有很多草木的图画。

最愤恨的是喂中药，还记得有一次嘴巴被筷子叉开，难受，我想说“自己喝、自己喝”，药已灌入了肚，更懊恼的是这次的药，竟然不苦的。

6]在海塗里捉了小蟹，便躲在楼上的床里，玩小蟹住城堡的游戏。

7]呼叫恐会惊动鱼儿。

钓鱼的场景，至今仍在梦中再现；吃钓之时，期待、紧张，乐不可支，却偏会于此时梦醒。

8]那个年代多为低屋。

一次夜里，正在屋檐掏麻雀窝，屋里一个老人突然喊骂，我从梯上摔下，竟不觉痛，与同伴抬起小梯子就跑。

9]妈还给我养了两只小鸭，我每天看着在小沟游，后来竟游至城外河里，长翅、洗羽毛，煞是可爱；不料过了一年，鸭被家人偷煮了，我哭得天昏地暗。

一天后，收了泪，还是吃了鸭炖板粟。

10]一次吃年夜饭，我欠了小友们大量赌债，不由放箸叹息；父母问出原因，大笑。

后来我就没敢再赌钱，但赌性仍足，比如离校外出等，然而每次赌性发作，总要吃些苦头的。

11]放牛的小友，有一位结为义兄弟，已有多年末见了，然而见的心也渐渐淡了；美好的童年只可成为回忆。

12]论理的书，由“概念”演绎而成，而“概念”是凝固的，真实的世界却是流动不居的；即使叙事作品，描述的文字，也非原物。所以，读书易使人脱离当前的实际。

佛家重视“现量”、倡导“如实”观。

13]从读书中也得到大快乐，悔与不悔，还真难说。

14]幽冥之事确乎难知，孔子有“未知生，焉知死”之句；然而，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唐君毅，也在香港的寺院，为父母等先人立了牌位。

③鸟儿对话

鸟不怕狗，还与之遊戏，这是我今天(十三)下午亲眼在寺院附近所见；而我一走近，鸟便惊惶飞去，其速如箭。

人可怕还是狗可怕？鸟竟然给出如此的答案。

我只是记录下这件事，并无骂咱们人类的意思；要作说明的是，我在打油诗中把只有一个麻雀改为“双白鹇”，仅此而已。

抑扬佛号催人眠， 寺前卧犬睁半眼。

贴地曼舞夸灵健， 何处飞来双白鹇？

雌雄商量久呢喃， 忽绕卧犬打圈圈；

小巧身儿上又下， 啭啭戏语近复远。

惹得狗急尾作鞭， 三卧三起踢又撵。

惊愕吾欲近前看， 双鹇倏尔上树颠。

枯叶枝头惶惶站， 绿尾犹在微微颤；

爱怜岂料生误会， 吾先作揖再相劝:

“狗子粗鲁不识字， 与之相戏多危险。

老朽会诗会念佛， 尔何近狗人偏嫌？”

卧犬忽然作狂吠， 吾急倒步面色变；

雄鹇扭头不愿见， 雌鸟啘啭作人言:

“我们能信你心善？ 且看鲜血一片片。

听你吟诗羡君子， 君子原来惯欺瞒。”[1]

注:

1]假如有人质疑，我与鸟所用的人称代词，为何一为文言、一为白话，我就告诉他:

本人有文化，能读懂古书，所以一开腔便是文言词汇，“吾”、“尔”的一大套；而那鸟儿没文化，就只能说些“我们”之类的白话——说的还是勉勉强强能听懂的方言。

④姚江夜遊

姚江江水拍岸流， 今夜江边人如潮。

闻说又到七巧节， 牛郎正在渡鹊桥。

唯有青春最美好， 情侣对对相拥遊；

私语哝哝鸣秋虫， 也有娇羞掩衣袖。

昔日我也多风流， 阔步宏论牵纤手；

犹记野花相对插， 犹记跃高折杨柳。

隐约笛声传哀怨， 忽觉秋风寒白头。

夜来纵有鸳鸯梦， 春去空将蝶图留。

老朽凭栏只独看， 拍响扶栏谁回首？

不见旧妻试新装， 鹊桥明耀仍如旧。

江水也仍向东流， 一江瑟瑟今又秋，

旧衫旧裤新米粥， 见惯带镣上孤舟。

今夜最念旧时友， 十年之后几人留？

当年恩怨莫再提， 谁来为谁祭坟头？

渔夫多病破网丢， 猎枪虚悬早生锈，

赌棍避说当年事， 铁匠已改卖酱油。

岂可年朽不肯朽， 劝君都将豪气收。

闲来我参柏树子[1]， 无常窗色明复幽。

更知世人逐富贵， 织女可悔嫁牵牛？

相逢不如长相忆， 只恐相逢添新愁。

秋云微淡终难留， 忽见残月出云头。

吴刚砍树千千年， 凄凉或许时时有。

问声老吴出门否？ 出门今夜邀同游。

再问老吴能饮否？ 能饮直上酒家楼。

注：

1]有个学僧问赵州从谂：什么是祖师(达摩)西来的旨意？从谂答：“庭前柏树子”。

这是个著名的禅门公案，据说唐宋人因之而得悟佛法的大有人在。

有人看作是“平常本分，会取目前”：

教人去体悟眼前活生生的存在，截断学人从别的途径寻觅佛法的妄想，因为“禅意”恰恰存在于“目之所接”的具体事物中。

⑤夜读“游仙”诗

鬼才李贺有遗言：天上几回葬神仙？

曹植也曾嘲：虚无求列仙。

何以今夜搜古书，偏好读“游仙”？

骨折、牙痛苦相连，读仙以期去心煎。

事事失意无可为，无奈只可攀仙缘[1]。

曹植年少时，曾赋《白马篇》，

长驱蹈匈奴，意气凌云天。

及至拘京都，便改颂神仙，

九州不足步，“五游”空渺间。

亲情相隔绝，心伤岂可言[2]？

李白最豪气，自称是谪仙[3]；

欲逐黄鹤飞，相呼向蓬阙：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人问何欲归碧山，笑答从此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羡郭璞诗，再次读《游仙》：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

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

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只为息凡情，岂期龟鹤年？

人人都有死，烧作一团烟。

注：

1]陶弘景曾对弟子说：

“永明中求禄，得辄差舛；若不尔，岂得为今日之事。岂唯身有仙相，亦缘势使之然。”

此言大有深意，现实生活(例如“求禄”)的失败，也是使他终于归隐于茅山的一大原因。

2]曹植对“游仙”之说原不相信，曾在《辩道论》里提到：

“家王(指曹操)与太子(曹丕)及余兄弟，咸以为调笑，不信之矣。”

及至自身被拘在了京城，开始大量创作游仙诗，主题实为求个人思想之自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九州”指“四方”之游，既已不能自由，便作“天上之游”，诗人谓之“五游”。

3]范传正在《李白新墓碑前序》里，这样评说李白的“好神仙”：

“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壮心，遣余年也。” 

⑥发布于“世纪佳缘”的三首打油诗　

其一

闲看“佳缘”，见到一个受骗妇人，在哀呼“还我血汗钱”；这哀呼已连续了十多天。

她年过半百，做服务行业，早起晚归，谋生辛苦；又看了一些男人的评论，有的责怪她被自己的贪念所害，也有的呼之为“祥林嫂”，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怜而草成了这首打油诗，如下：

暮色冷秋云， 老鸟孤影沉；

翅膀雨常湿， 渴来衔水饮。

陌上天色变， 下坠舔伤痕；

悲鸣复悲鸣， 哀声不忍闻。

风来飞太急， 半途遇恶鹰。

天上险难测， 高飞心应惊。

不见自然界？ 蜻蜓歇草茎，

秋蝉抱叶眠， 只为避恶禽。

人中也有鹰， 蜜糖包利刃；

从前只骗心， 现还骗白银。

人情轻似絮， 春心搅水浑；

往来陌生客， 竟会说便信。

冷眼看富贫， 易老是光阴；

生计也应论， 先宜究人品。

“佳缘”寻知音， 非为拾黄金；

黄金不易得， 还靠自劳辛。

无意雁飞去， 燕归情自深。

昂起头来说： 咱是草根身！

其二

我在“佳缘”里，每每见到有的男人，以同样的一首诗(也不知是否抄袭)，发送给多位女性。

有一首“春天来了，麦子青了”的诗，竟从春天发送到秋天；还有一首“墙与布”，一天之间竟见了到十多次(见附诗)。

一律地写赠同样的诗，这也太省事了；更可笑的是，还有的女性回复，誉之为诗人。

“春天来了，麦子青了”，

有人一样诗作寄给“佳缘”妇。

秋天到来草渐枯，

你快把“麦子”改作“已成熟”。

布与墙，墙与布，

还有个男人写诗每处诉。

不怀疑你是堵坚强的墙，

也不怀疑你要为女人挡风雨；

你的豪言壮语呵，

感动得女人或许低声哭，

可你毕竟只是一堵墙呵，

怎能够挡住尘土一处处？

街前有个缝衣铺，

老师傅正巧缺老婆。

有一天我想把破衣补，

他说什么颜色要用什么布。

我明天就去对他说：

“改掉死脑筋，就可娶新妇。”

“佳缘”的“缘份圈”真有趣，

颠来倒去都是相同的句。

爱也切来情也深，

为何不将自个儿的心声吐。

男装女裤都用同一块布来补，

想想还不如那个诚实的老师傅。

附原诗：

墙和布谈恋爱了

墙说

我要拥你入怀

布说

我喜欢依在你的怀抱

就是风雨来临

都有我遮挡

就是尘土飞扬

也有我护航

我们一起相守

一个温馨的地方

有顶有地的爱巢

其三

几个大美女， 车上叽咕叽；

在说牛郎呢， 今日七月七。

你说奇不奇？ 说奇还真奇：

牛郎[1]就坐在、 公共汽车里。

满脸憔悴色， 一身破旧衣；

我叫他老哥， 他唤我小弟。

问起当年事， 哽咽不愿提；

约略说近况， 未语泪先滴。

去年还打工， 今年力不支；

上月作小贩， 常被城管欺。

交完水电费， 桶里已无米；

住处破又湿， 有病无钱医。

身边带一子， 至今未取媳；

当今好女子， 谁不攀高枝？

平生很努力， 只恨文化低；

老家不敢回， 都说不成器。

也曾受人骗， 世上多鬼魅；

事急没人帮， 人穷无亲戚。

夜里更凄凄， 独坐对墙壁；

披衣看儿子， 四目总相避。

我也诉往事， 往事不堪忆；

说到伤心处， 哥俩相嘘唏。

牛郎已到站， 下车走得急；

今夜渡鹊桥， 赶去会老妻。

一年一次见， 每见相对泣；

岳母厌女婿， 织女重情义。

事烦归来迟， 倚床写些字：

女人说牛郎， 只为事迹奇。

忽怜老病鸭， 游水无力气；

又叹秋燕子， 难再衔新泥。

相顾无相识， 世少钟子期；

夜半方觉心渐死[2]， 明朝钓鱼城外溪。

注：

1]七月七在外，确乎遇到了“牛郎”，不过，是相遇在宁波的电信营业厅里，此“牛郎”也恐怕不是彼“牛郎”。

写打油诗，感情须当真实，也应有事实作依据，但毕竟为文艺，读者也不宜于执实去看。

2]附录一首打油诗，以寄寓对亡妻的思念，如下:

七月七吟牛郎

老树归鸟迟，孤影一灯知。

梦中数见期，总是未到期。

好梦牛唤断，满眼草萋萋。

思妻泪早下，不是七月七。

⑦ 打油诗记与邱友会面

上段

落寞犹如丧家狗，傍晚姚江又独走；

茫茫江水远连天，纷纷败叶落孤舟。

遥思故乡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口？

忽闻老邱来宁波[1]，惊喜装满心里头。

小船乐见轻轻摇，海鸥飞来觉眼熟；

秋江一曲柳千条，与君交谊总如旧。

与君交谊总如旧，远山历历水悠悠；

又忆当年浪涛急，击散并排打渔舟[2]。

君自奋勇搏风雨，抵达仙山蓬莱洲，

好个“苹果”合作商，声誉鹊起响温州；

我在宁波爬上岸，破帽遮颜度春秋，

近年文章不易售，无奈天天喝稀粥。

幸喜前年回虹桥，又得白食润馋喉，

草草杯盏盛笑语，虹港路上共携手。

君如无我寂寞多，雄心能向谁袒露？

我如无君口福少，更会夜半添烦忧。

心宽顿觉乾坤窄，与君同遊话头投，

风流不在谈锋健，袖手无言味亦幽[3]。

白首相逢能几回，世上有谁长远留？

老友来了莫轻别，一刻共处天地久。

下段

车站接得邱老板，细看原是老友邱，

旧衣旧裤老布鞋，平平常常村里叟。

独有眼睛很明亮，长年辛劳微佝偻，

你的容貌这么熟，一步上前握住手。

老邱怜我钱没有，预先订好大酒楼，

一个房间两张床，今夜不眠作话遊。

回想从前坷坎日，君常伴我度寒宵，

我在床东看闲书，你在床西已打齁[4]。

更记当年辨冤屈，百难为我苦奔走，

期期艾艾[5]也堪笑，每每思及泪横流。

人间有味是清欢，与君话头总难收；

言罢旧事与旧友，又叹人如一蜉蝣。

今夜共笑世风奇，“老总”怎会满街走？

“本是平常农家子，改名老总也别扭。”

粝食粗茶心已足，此身安健还何求？

不教俗事污双耳，当将寡欲记心头。

又说年少想吃饼，你摸衣兜羞出口；

“如今兜里钱多了，可恨胃口又没有。”

夜凉最觉夜气新，相看不厌两白头；

榻上烟霞响清泉，一轮明月天上遊。

注:

[1]邱友多次来宁波访过我，这次专程来，为晤一面。

[2]曾有很多年失却联系。

老邱几经曲折，凭着坚强的意志，终于做成了一番事业。

[3]他话很少，每言却能击中要害，与我漫无边际的胡说，恰成鲜明的对照。

[4]邱友早年做模具加工，夜里都要加班，却每晚总要来看我，没说几句，就因为劳累而睡着了，忽尔惊醒，匆匆又去厂里。

[5]早年，他的口吃较为严重。

⑧打油诗记与故人夜遊　

其一

风雨凄厉何曾忧，岸边拴住钓鱼舟。

究竟谁人系索链，冷眼去看放与收。

其二

边说边走纵横遊，柳细花好目不留。

真情只向故人诉，偏逢美女唱不休。

其三

坐石难见开口笑，穿林听得风语愁。

欲述近来吾如何，孤鸟飞过烦啾啾。

其四

圉圉洋洋倏尔去，人不如鱼能自由。

闻君年年起高楼，山林故事总难酬。

其五

携手踏遍江边草，忽见清波映白头。

别后还有几回见？天上明月照如旧。

⑨西安探望母亲期间，所吟得的打油诗

1、西安火车站附近夜游，五首

其一

登桥下视车辆奔，只见千灯射黑云，

一群小鱼倏地过，今人观鱼花样新。

其二

小巷柳下野猫蹲，街边红袖现又隐；

城头没了唐明皇，笙歌不再彻晓闻。

其三

楼亭辉映色如金，忽闻一溪寒水喑；

桥边两个流浪佬，添上个我成三人。

其四

衰草荒园对孤形，闲花落尽不见人；

老来体弱很怕冷，冷风吹来便长吟。

其五

鸟去鸟来窝巢近，我叹我笑独自闻。

今夜忽觉足力好，昨日饮了西洋参。

2、离开西安、与母亲辞别之前，胡吟六首

其一

日夜只想赴长安，到了长安亦哀伤，

出门便觉音声异，只有白云如故乡。

其二

雨来如刀剪枯荷，风起残云一扫光，

无常若来拘人命，不认是爹还是娘。

其三

啣泥故事和泪咽，老燕将要死路旁；

汩汩渭水东流去，风摇衰草云苍苍。

其四

啣泥故事无须讲，世间痴情不久长；

夕阳入山掩余辉，落花坠地应无响。[1]

其五

再来老母或不在，回望长安湿眼眶；

唯有故乡东海水，始终不改旧时浪。

其六

老汉嘱天亦嘱地，我命不可似母长；

七老八残惹人厌，早亡能得泪有光。

注:

1]我来到西安已有多日，对于如何改善老母的心态及其处境，多方探讨，仍无办法；我妈总是痴心不改、陷于固执，这也管，那也管，便弄得徒自神伤、鸡犬不宁，可悲、可叹！

无奈而又伤感，便在母亲的住处，写了几首打油诗，无奈她又是个半文盲。

3、这个老汉徘徊在古长安的小巷

雨后正斜阳，

一道残红铺在水中央；

衰柳垂叶随风摆，

落花寂寂飞鸟藏；

这个老汉徘徊在、

古长安的一条小巷，

独个儿行走、独个儿思量，

他的心底充满了哀伤。

他的心底充满了哀伤，

他曾经爱过一个好姑娘，

记得她含羞偎树问书名，

浅颦轻笑情意长，

志气就象个采桑的罗敷样，

后来做了邻村的新娘；

问当年，为何不发愤图强，

穷得没给她买一身好衣裳？

还记得母亲早年多辛劳，

面容始终是那么慈祥，

现如今久卧在病床，

满脸皱纹满头霜，

有儿长成六十岁，

双目相对泪汪汪；

问当年，为何不发奋图强，

让她笑一个欢畅？

河水在汩汩地流淌，

充满活力的日子似眼前一晃；

现如今眼昏恨字小，

耳也背来声便亢，

无风无雨也闭门，

乱梦如草割还长；

问当年，为何不发愤图强，

写出第一等好文章？

近来不敢访旧友，

纵有相见也断肠；

相逢不再与君饮，

只在梦中作商量；

休要问，怕来问，

相问恐会招惚恍；

忧多懒肯共赏花，

昨夜月色又凄凉。

种种豪情哪敢在？

白头方悔早年狂！

堪恨柳絮不懂事，

何事乱舞添凄惶；

这个老汉很忧伤，

来来去去他打转在小巷，

雨后正斜阳，

一道残红铺在水中央。

4、梦幻里的绿藻[1]

绿藻在梦幻里游得欢畅，

小鱼儿游啊游到了白云边上，

我坐在柳丝下垂钓线，

妈蹲在河埠头洗衣裳，

河水悠悠日月长，

不料昨晚恨煞了无常，

悠悠河水流过去，

春去夏来很正常，

悠悠河水日月长，

无常到来不慌张。

注:

1]我在《妈的状态》一文里这样写道:

“一个人有了与无常作对的念头，结果总是不会很好的。”

伤感于老母亲的身体现状，我在该文的结尾之处，写了这首打油诗。

在文中加入打油诗，我觉得，往往能够更畅尽地抒写真实感情。

⑩打油短诗一组

1、打油诗记述回老家心情

老家剃头镜，顽皮不再现。

推门灰尘落，家父不肯见。

2、妻的照片

妻住相框里，

与我隔玻璃，

我摸不到她的温暖，

她听不到我的叹息。

3、怀师两首

其一

当年常萌返乡心，破帽遮颜埋姓名。

三更惊梦床前坐，竟是恩师马允伦。

其二

诗成含泪吟，又忆黄安勳[1]。

几处问泊船，可有玉环人？

注:

1]1971年，我在玉环县陈屿中学读书时，黄安勳老师在陈屿文化站工作。

他对我帮助很大、很多，我后来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4、静坐两首

一

辞却尘嚣坐白云， 爽风送来天上音；

老君讲道每不闻， 偏窥仙女歌舞裙[1]。

二

砍掉春时枝， 莫使鸟儿啼[2]。

啼时扰禅悦[3]， 又知东与西。

注：

[1]静坐，必会阳气萌动；南环瑾先生打趣说，此时会“只羡鸳鸯不羡仙”。

其实，即使是僧人，也很难会忘却男女那点事的。

据台湾禅者林谷芳所述：

台湾有个老和尚，处在宗教领袖的位置，得了重病，却不医治，真实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比丘尼，这与戒律及他的位置都相冲突，于是他的决定便是放弃求生的欲望，悲哉！

又如鸠摩罗什，汉译了《金刚经》，是我最钦佩的高僧之一，他居然也娶了妻；罗什戒节既亏，每至开场讲经，常先拿《维摩诘经》里的话，自说比喻：

“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这类现象，在文艺作品中更多见描写。

日本人写了个电影剧本，讲一个和尚永远地深爱着一位公主，最后的镜头是他握着公主的手，隔天就圆寂了。

看后，使人有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感。

我总感到，有一些人，本来是不宜于去作和尚的，却偏要去做了和尚；他们的不智和悲剧就在于：你想修行就修行吧，偏偏要给自己套上一个“和尚”的名头。

好了、好了，这“名”带来麻烦了，让世人来指指点点了。

[2]鸟儿，李逵骂“鸟皇帝”的那个“鸟”也。

东与西，世间相对之概念也，我总是泯灭不了，不能“一”，故而心不能宁。

[3]禅悦之乐，非亲历者所能知。

一般人以为和尚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其实，他们天天在享受着无以言喻的喜悦。

弘一临寂前，有“悲欣交集”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