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世界很小。
壹
我与海默是在天津火车站遇到的,我的火车要在凌晨三点多,而海默的火车晚点了两个多小时。
那时已进入元月,我早已是羽绒服加身,而海默只穿了件卡通长袖,看上去略显单薄。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人头攒动的候车室紧挨坐着,他扭过头问了我一句,现在晚上几点了?
在那个手机不普遍,身边又没有书籍的时间,聊天就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哪怕是两个陌生人。那晚我们聊了各自的学习,各省的高考模式,还有文学,特别是中外名著……他说他最喜欢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没了父母,寄人篱下,孤独无依。林黛玉眼里满满的是悲戚,一花一叶,皆能让林妹妹为之啜泣,为之赋以诗词。
他原本一点半的火车,愣是晚点到将近四点,反而比我要晚走片刻。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临走前互留了通信地址。
回到学校,我继续投入到了紧张的高中学习当中。数学卷,英语卷,地理卷……各种压力扑面而来,仿佛永远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够到头。
大抵在寒假过后,同桌又偷偷摸摸的进到了教室——没出意外,她又迟到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了油饼,又将一封信扔在了我课书本上。
“给我的情书?”我开玩笑的说。
“我应该庆幸全世界的男人还没死完……”
我看了下发信地址,江西省赣州市……收信邮戳是寒假前,看来这封信在收发室已经躺了整个冰冷的寒假。
“X:
见信如晤。
车站一遇,已过月余,虽只一面,相见甚欢。高考败北,而今压抑异常。尤以双亲异爨,不得相见,日渐头崩脑裂。念无以复爱,与汝诉之一二,冀勿扰。余志本一,遂披星戴月,悬梁刺股,夜以继日,不复嬉戏。余国语优之,理工尚可,奈外文不通尔,甚急。吾之国人,习夷之文?然无可奈何。X兄有何良方,讨之一二。盼信之急,犹之吾心。
念阖家安”
看完信,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笑,总觉得这个人有些……
我英语水平也是一塌糊涂,最后只好请教我同桌,然后由我执笔复信——她除了英语超级好之外,恐怕没有班主任不操心的。
他每个月都有给我写封信,没办法,当时条件限制。后来我们也有留公用电话,在我们学校南食堂楼下就有好几部电话,一毛钱一分钟,我都是充十块钱的电话卡。那时候住一楼,等宿舍熄灯后,我就偷偷爬出去打电话。
他复读那年,无论是他父母离婚,还是自身的学习不太稳定,都让他极其压抑。从他同信寄来的照片来看,比我第一次看见他还显得单薄些,脸上也冒起了不多不少的青春痘。
贰
还不错,当年高考,他如愿以偿,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兰州大学通信专业,从而远离了那个让他无限孤独的家。同时我也为他高兴,自己也由衷的羡慕。那时候我依然奋斗在高考的路上,而他依然坚持给我写信,只不过收信不再那么频繁、固定,有时候两个月,有时间半年多。
家里没人愿意继续给他交学费,他也固执的从不申请助学贷款和贫困补助。大学学费就这样一直欠着学校,生活费也只有通过自己平时的兼职赚取。
后来我也考取了大学,他写信告诉我——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通过手机和QQ联系,可能他没提,我也没说。他告诉我说,他每周固定在兰州市区一家川菜馆兼职,传菜员、服务员、杂工、打荷、配菜……老厨师看他话少,干活认真,有时候也会教他做菜,让他试试火候,掂掂勺。海默说他在菜馆认识了一个来那打工的东北妹子,他对人家很好,人家姑娘也特别会照顾他。我想他一定开始了一段热恋,付出了极大的感情,把他失去的爱,与想象中的爱毫无保留的给予了姑娘,并且乐此不疲。
海默有带姑娘去市郊爬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一座不算太矮的土丘。远远望去,这座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也会被尽收眼底。那次他告诉了姑娘一个梦——在海边开一家属于他们的家常菜馆。如海子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让四方来客都能尝到家的味道。
我大二那年还在青协,收到了海默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此后我继续在学生组织混,考各种证书,毕业前夕到处找工作……
他写信说,他肄业了……
在后来的四年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仿佛他从未来过我的世界一般,或许我们大都是彼此转身的过客吧。
叁
毕业后我在南方找到一份工作。
上岗前我一个人去了趟舟山,那时候看新闻江浙一带又刮起了强台风,伤亡了好几个人。那是我第一次坐海船,由于那天夜里暴雨浪大,船在海上漂泊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桃花岛。一到岸,吐的我是天昏地暗。
金庸笔下的桃花岛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外人不得进来,在岛上的人也或聋或哑,与世无争。我也常常会想:郭靖天资鲁钝,黄蓉聪明伶俐,黄蓉为什么会喜欢郭靖呢?
在岛上渔家昏睡到十一点钟,醒来异常的饿,或许之前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我当时就想吃点重口的,辣味可能最刺激味蕾吧。
雨越下越大,海风裹挟着海水、雨水扑打在脸上,跑进嘴里,这味道或咸或涩……
雨伞在这时候似乎已无用武之地了,雨幕中有家泛着黄色光晕的菜馆,我赶紧躲了进去。收起伞,抖了抖雨水,将伞立在门口,继而又打了打身上。老板娘三十五岁左右的模样,但岁月好像在其脸上留下了太多苍白与无力,也许是海边人家常年风吹日晒的。
“老板娘,有没有特别麻,特别辣的拿手菜?”
“我们就是一家川菜馆,看看你想吃些什么?海鲜还是家常菜?”
“那就来份爆炒花蛤和松林小公鸡,麻烦快点哈。”
菜馆里又走了一位食客,不大的店里就剩下一个落汤鸡般的我在那儿呆呆地坐着。还好,时间不多久,一份麻辣花蛤先端上来了。要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还是海边吃海鲜有味道。
“这是您的松林小公鸡,您的菜齐了。”
“老板娘,听口音不像是四川人,也不像是本地口音啊,怎么跑来这开一家——川菜馆?”
恰逢太晚也没了生意,老板娘便和我聊了起来。
老板娘家是东北的,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那时候还年轻,全国各地到处跑,哪里有活,哪里有钱赚她就去哪儿。老板娘去过长春、当过北漂、在苏州电子厂干过,跑深圳制药厂也待过一段时间……没学历走哪里都是干劳力,在兰州一家饭店倒是待得最久了,有四年的样子。
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她的初恋,一个阳光灿烂,心地善良的大学生。他不嫌弃她是打工妹,也不嫌弃她比他大五岁。他学习刻苦,工作认真,他告诉她说因为在学校发生了不愉快便不想再读书。那时候她甚至以分手做要挟,可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校园,老板娘一气之下和他分了手,他甚至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她……
我以为故事就此结束——无非老板娘也离开了伤心故地,只身来此无人之处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菜馆,也为了祭奠她那逝去的爱情……
老板娘顿了顿,接着说道:六月份的时候,一场台风降临舟山,房屋破坏严重,其中有一男子开车买菜途中被树砸中车顶,经医生抢救无效身亡。还在兰州的老板娘看到了新闻报道,也看到了那张认尸启事。
老板娘把报纸给我看了下: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子,身显单薄,双目紧闭,静静躺着……
那一刻,我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盈出眼眶,簌簌而下。
“是不是这菜太辣,我再给你炒个清淡些的吧,这顿饭就当我请了。”老板娘冲我笑笑说。
肆
或许每个人在不同的人面前有着不一样的表现,有时毫无保留,有时故作坚强。
有些人总有一些不愿言说的秘密藏在心里,直到最后依然保持缄默。
明天与意外,真爱与现实,总有一方失败,总有一方要来。
老板娘当天就离开了兰州,一路哭着来到舟山。多方打听,把海默之前经营的店盘了下来,现在一个人默默坚持,默默守护……
而我终将是一个过客,缄口不谈。由人诉说着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像是路人甲,穿过人群与你相遇,匆匆一瞥,继而各奔天涯。
就像这片海,有时候选择沉默,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