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上轮流做饭，今天轮到了我。

眼前的火焰像常春藤一样攀附锅底，植物油冒起油烟，我抓了一把葱姜蒜扔进去，油花四溅嗞嗞作响，此情此景着实令我澎湃不已。

烹饪是一件顶有意思的事情。因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然，锅着火了。

火焰如同金蛇般生舞翩跹，我并不慌张，因为我十二岁时就干过这事。

当时适逢暑假，我独自在家，神色慌张。因为母亲早上叮嘱过我，在她下班前务必做好饭。但现在菜还没炒，我实在挪不动屁股——电视中正播《趣经女儿国》。

我熬到电视插播广告，闪身冲进厨房。

厨房角落里堆放了大量的蔬菜，我扫了一眼，估计其中能够最快炒熟的菜的都需要二十分钟。我扶墙深思片刻，憋出主意：唯有大葱爆蛋能够救我。只需五分钟我就能爆完。

快速地剥开一头葱的外衣，哐哐哐！三两道寒光闪过，娇羞水嫩的葱姑娘已被我斜刀肢解。迅速从冰箱掏出五个鸡蛋，顾不上感慨手中的冰凉圆润。手腕一抖，鸡蛋磕碰瓷碗边缘发出脆响，不料用力过猛，蛋清里竟包着几片带着蛋壳滑落碗中。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因为鸡蛋没洗，壳上还粘着白色的鸡屎。

我急忙伸手去抠，又想起拉屎没洗手。

无所谓了，反正大舅二舅都是舅，人屎鸡屎都是屎。更何况电视机已传来声音：“陛下，太师领贫僧夜赏国宝，不知为何闯到陛下寝宫。”

　　国王：“御弟哥哥，那就请观赏国宝吧。”

　　唐僧：“这~~~~~~，陛下。”

　　国王：“难道在御弟哥哥眼里我还算不得国宝吗？”

恬不知耻！我心急如焚，筷子飞速搅动，鸡蛋几乎旋出碗外。

电视声音又起：“哥哥，你难道真的不喜欢我吗？今日良宵难得，你就答应了我吧。”

女王娇滴滴的声音完全唤醒了我胸中懵懂的情欲，它终使我失去理智，扔下盛着黄色蛋浆的碗，离开了正在加温的油锅。义无反顾，头也不回的奔赴客厅。而当看到娇媚温婉的女国王勾引唐长老时，眼中流露出的浓浓爱意。

我认为所做的一切都值了，哪怕现在糊味已经从厨房飘来吸进我的鼻腔。唐僧拒绝了国王。我感觉很累，也许再也不会爱了。这让年少的我，感觉回厨房的路如此漫长，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无比。

可是当我看到油锅里燃起炽烈的火焰时，我惊呆了。我万万没想到油锅会起火。

滚滚浓烟比滚滚红尘更刺激。

我急忙用手挡脸，侧身关闭气阀门，火势仍不减。我彻底懵了。（客厅里隐约传来歌声：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西游记里讲过万物五行相克，水能克火。我慌乱的往锅里浇了一碗水。

听说，烟火是最灿烂的寂寞。

果然，眼前的滚油砰的一声，锅里炸出一团蘑菇云，火焰带着四溅的油花陡然变大！看着滚滚黑烟被吸进强力油烟机里，顺着管线吐到玻璃外面，形成一道黑色的气柱。

我躲在门背后，看着这绚烂的一幕，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人们总说时光会湮灭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将归于平静。

诚然，当耳边的种种渐渐平静下来，我有种只是一场噩梦的错觉，睁开眼后，或许我正躺在温暖的床上，一切如故，岁月静好。

可当我睁开眼后，仍然满目疮痍，厨房像刚刚经历过小型核弹爆炸一般，以灶台为圆心，原本洁白的瓷砖和干净的玻璃上溅满黑色的油点，熏的黢黑的油烟机仍然倔强的往扭曲的管道里送风。

防盗门响了。我想，我可能会死。

可母亲回来后先是大吃一惊，赶紧仔细检查我是否完整。我说：‘妈，我没事。“。听到这话，母亲放下心来，但瞬间又被愤怒充盈。刚准备抬手打我，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叹气说：“记住这次教训，炒菜不能离开灶台。”

饭也不吃了，转身去睡觉了。

母亲的文明执法的作风让我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厨房打扫干净，瓷砖擦得都能映照出我苍白的脸，抽油烟机和管道也进行了清理，不能说完好如初，但也绝对看不出这是事故现场。

不过我左思右想这事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结束。所以临近傍晚时，我在客厅摆好了搓衣板，等母亲一开门锁就跪下。给她以一进门抬头就能看到负荆请罪的我的视觉冲击，激发她慈母般的情怀，能够让我蒙混过关。

母亲回家之后，一抬头就看到跪在搓衣板上慈眉顺目的我，很惊讶，但没说话。她先是走进厨房看了看，然后一边鼓励到：“态度不错。”，一边抽出皮带。

面对我的疑惑，她的解释是：“这件事情危及生命，必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于是她一边砸我一边告诉我油锅着火的正确处理方法。

最重要的，炒菜人不能离开灶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油锅起火，后来常做饭，再着火也不惊慌了。

而且大火爆炒，油就容易起火。

所以此刻我非常淡定，锅里的火势正汪，我用刀铲起牛肉扔进锅里，油烟四溢声势浩大，我抓着锅把用灶的边缘顺势颠勺。腌过的牛肉在火里飞起落下，散发出炙肉的香味。这气势让我有种五星大厨的感觉。

调小火，锅里的火焰随之消失，我拿起老抽，手一抖，倒多了。

“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样子的。”——阿甘。

锅里竟然传来一股酸味。

我看了一眼瓶子上的标签，放成醋了。

炒与烹煮蒸炸，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时间。尤其是爆炒，从配料下锅到菜肴成盘，只需三两分钟。

而且没有醋溜辣椒炒牛肉这道菜，此菜濒临崩盘。

成人的世界，犯了错误是无法挽回的。

“每临大事有静气。”我最大的优点是冷静。

这也是母亲身体力行赋予我的能力。

多年以来母亲一直相信，体罚是教育最好的手段，没有之一。她在我小学二年级的一次家长会后，把她的教育理念告诉了我的班主任，二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而且我学习很差，作业永远写不完，所以基本上每天到了学校反被老师揍，回家还要被母亲揍。

她们最终没能打死我，所以后来我格外坚强，遇事格外冷静。（大不了就完蛋嘛）

提到这，还有个事我想赘述一下：大概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我突然发现身体与心智各有提升。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某天我忘记了什么原因和母亲发生了争执，我质问母亲：“还有没有王法？”母亲回道：“这个家我就是王法。”

然后果断从卫生间取出“夺命胶皮管”。这是她最顺手的刑具。

此物原是家中的洗衣机排水管，通体黑色，拇指粗细，长约一丈有余。其质地优良、柔中带刚，甩起来龙吟云气、虎啸生风，甚是可怖！

母亲似通情达理般说道：“再问一遍，错了没错？”

我悲愤的喊到：“错了！错了！”

母亲大呵一声：“已经晚了！”

就见她手腕一抖挽出鞭花，顿时风声鹤唳。紧接着她借力起势，迎头努劈！

我看清来势，暗道一声：“来的好！”双掌合十徒手接鞭，竟然接住了！

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忽觉身侧不妥，定睛一瞧，母亲反手甩鞭，胶皮管的另一头呼啸而来。我急忙跳到一旁，堪堪躲过。

饶是这两计险招未击中我，仍使我气势全无，抱头鼠窜。

有趣的是，母亲无情的嘲讽与追打使我狼狈不堪，但整过程中我竟首次能在60平米的房子里辗转腾挪，虽然几度被经验丰富的母亲把我逼进角落进行划桨式重击，但我竟能数次生抗几下后突围成功。

其中加之母亲追逐战时仍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中我，使我身中十几鞭，但我却明显感觉到心理与身体素质较有巨大的飞跃。

所以现在如此危机的情况下，我仍能想起昨夜涮火锅还剩一把金针菇。

我决定改做金针肥牛。

水浇进锅里嗞嗞作响，一切又可以有条不紊的进行了，只是需要重新规划。

待水沸腾，尝了尝汤，略酸。往汤里倒了一点老抽、盐、少许耗油以及白胡椒粉。用大勺搅匀，扔进金针菇，改文火烹煮。然后趁着这个空挡，迅速改刀青辣椒切丁，香菜小葱切碎。

切好之后，金针菇已经变色了。锅里蒸腾的热气带有菌类植物特有的鲜香。我用大勺搅拌一下，尝了尝味道，还是不够鲜美。又抖了两勺鸡精，味道立刻升华。

关火出锅，再把红色和绿色的辣椒丁扔进盆里，最后撒上香菜。打完收工。

菜做完了，同事们还没回来。我趴在餐桌上等待。金针肥牛散发的味道很不错，但和母亲的厨艺差远了。我做菜讲究大料出奇迹，而母亲早就已经返朴归真，追求食材的原味的鲜香了。

心里面突然很不是滋味。

母亲发现打不动我之后没多久我就上了高中，我家离学校很远，所以只能寄宿。寄宿就得吃食堂，学校伙食其实不算贵，但是我当时正在长身体，而且练体育消耗很大，胃就像个黑洞，有时晚饭连吃五个馒头，到了半夜照样饿。我估计倘若一日四餐顿顿吃饱的话，一个月二百元的生活费根本打不住。

我又不愿意跟母亲要钱，因为当时我妈自己带我挺不容易的。每次交学费我都偷偷哭，更不舍得吃饭了。

不过我很快找到一个吃饱饭的办法：我每天故意晚去食堂，只打一份青菜和四个馒头，然后端着盘子转悠，看准剩菜最多的那个桌坐。

于是当月放月假我回家时红光满面，母亲反倒诧异为何气色这么好，怀疑我训练偷懒。我得意的把我的秘密告诉母亲，她流着眼泪大骂了我一顿。我笑着跟她说没关系，我和同学们都这么干，现在身体倍棒，也不挑食。挺好。

此后母亲每个周末都要用保温桶送一份肉菜给我，最常做的是金针肥牛，有时是水煮肉片或水晶猪肘。

于是每个周末都是我们宿舍最快乐的时刻，我们便提前打好馒头，等着父母们送佳肴，但所有人都最爱吃我妈的菜，她的一手绝活让大家赞不绝口。而且吃完了汤都不倒，留着蘸馒头，往往第二天桶壁上都被馒头擦的锃亮，刷都不用刷。

说来也怪，小时候我上幼儿园，家长骑自行车把孩子送到就要接着去上班，每次都有几个小孩抱着他爸他妈的腿嚎啕大哭不让走。我从来没哭过，可上了高中以后，每次见我妈走的时候我都恋恋不舍。而且第一句话都是无意识的问她咋来的，她总说坐公交来的。

直到有一次，我们的舍友们执意集体送我妈到校门口以表敬意。我看到她走进自行车棚时，才知道她为了省两块钱，竟每次骑四十分钟车程。

那天我强忍住没哭，回宿舍却泪如雨下，舍友们无不动容。

于是每到放月假的时候，我都主动给我妈做饭。

我想起有一次贪玩回家晚了，母亲做好饭等着我了，我问她为啥不自己吃饭，她说自己吃不热闹。

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我妈手上包着创可贴，忙问是怎么回事。我妈说她做饭有点晚，着急我回来吃不上热乎饭，切菜时蹭破点皮。我以为真没事，可吃完饭洗碗的时，看到案板上残留的血迹，心如刀绞。

人世间最大的疼痛，恐怕是看到母亲留下的血。

正想到这。哐镗一声，门开了。同事们进来了，我赶紧招呼大家入座，众人没有察觉我的异样，只顾着顺着香味找肥牛了，纷纷称赞我的手艺。

大家让挑剔的美食家“瞎师弟”评价一下，他夹了一筷子尝了尝，没有说话。突然猛吃几口说道：“做出了母亲的味道。”

                                    全文完

                                    201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