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在偏远的农村,这里的物质和交通都极为受限,在电视没有普及之前,村民的文化生活都非常的单乏。也许正因为如此,乡戏才会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映像。
秋日已尽,霜冻眼见要来,大人们加紧收了晚稻,在稻田里留下棋盘似的稻垛,一年中最长的农闲时节就要来了。
我的爷爷是村上书记,他的消息非常的灵通,戏班子进村,搭台宣传都少不了村委。我也沾爷爷的光,成了小孩中消息最灵通的人。
大人只有在好戏开场时才会亲临,小孩则不一样,从戏班子搭台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成了那里的常客。我们总是在戏台的脚空里穿进穿出,好似在闯迷宫般的好奇和欣喜。
我的奶奶是一个大戏迷,一听得戏班进村的消息,她就已经按捺不住了,总是不住的跟爷爷打听着戏班的开场进程。
戏班子进村,不单只拉动了文化消费,物质消费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戏台搭到一半的时候,戏场周围的排挡棚也依次落成,它们在戏场周围圈成了一个大半圆,壮观极了。这些棚大多是外包给村人做生意的,有人营饭食,有人卖干货,也有人卖玩具……其丰富程度完全可以媲美街上的集市。
今年又与往年不同,我的奶奶也受到感染,决定加入这只庞大的贩卖大军。她从批发市场批来成袋的瓜子花生,将其分装进小号售卖袋,再将袋口紧贴钢尺对折,将折横于蜡烛火焰上迅速过火,只听滋滋滋的一声,胶袋就在高温下粘在了一起,封口就算完成了。
我的爷爷在村里极具权威,奶奶也沾爷爷的光,在戏台入口旁边谋得了一个临时的黄金铺位。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经过三天的紧张筹备,戏班开场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们家的人早都去戏场了,邻里上家也几乎见不到一个人。我将书包一把甩到桌子上,回身飞一般的向戏场赶去。
戏台已经全部搭好,戏台下面,人们用木柱和油布圈成了一个能容纳两千人的超级大棚,戏场也终于完工了。场地外围,到处都是早到的商贩和打闹的小孩,热闹极了。
奶奶在戏台的入口处对我招手,她面前的桌子上,是小山似的瓜子花生。在平常日子里,一袋瓜子和花生都只卖五角,到了唱戏的日子,大家沾了戏班的光,通常会将其涨价至一块。奶奶朴实,由此折中卖一块五两包。
爷爷正在戏场里面和戏班的人商量开场事宜,我趁着找爷爷的由头,跟守场的人打了个招呼,溜进去了。
戏场里没什么人,看上去分外的空荡,我绕过一排又一排的长凳,飞奔至爷爷身边,握着他的大拇指,指着戏台,撒娇道:“我要到上面去!”
爷爷摇摇头,满怀爱意的笑了笑,他顺势将我举过头顶,落在了高高的戏台之上。一个小生装扮的年青男人,杵着一张大花脸,操一口戏腔,吓唬我道:“小孩哪里来?”
小生的拿手好戏对我并不奏效,我不但不觉害怕,反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向前两步,淘气的要去拉他的假辫子。小生退后两步,开始用一种略显害怕的目光打量我。爷爷怕我闯祸,就赶紧把我抱下去了。我那时就已经猜到,这个面目清秀的小生,他一定是个光头。我负气的看了一眼那个小生,出门找奶奶去了。
天渐渐的黑了,戏场外的人也越来越多。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也纷纷出动,他们推来三轮车和自行车,做起了价廉物美的小本买卖。他们司营的活计都是大棚里没有的,有卖棉花糖的,有卖氢气球的,有卖画糖的,有卖小人书的……有一个成语叫“返老还同”,这些老人显然更懂我们小孩子的心思,他们的生意也比那些大棚里的人红火多了。
我们村的小孩几乎都来了,大家齐聚在一个卖画糖的老爷爷那,聚精会神的欣赏着“糖画杂技表演”。我也赶紧飞奔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死命的挤到了人群的正中间。大家都对我的插队行为尤为不满,他们怒目而视,仿佛立马就能跟我干起来。
我的死党王小松眨了下眼睛,对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故意惊乍道:“快看!快看!一条飞龙!”大家都猛的回过头,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极将完工的糖画上。我也如蒙大赦,将目光聚到了糖画上,只见画糖人“勺走龙蛇”,在石板上落下无数交错的糖丝,这些糖丝走线复杂而不失条理,大气写意而不失真实,龙鳞,龙眼,龙角,都清晰可辨。他用薄铲在石板上轻刮细铲,随着糖画弹起的脆响,一条晶莹剔透,活灵活现的飞龙就完工了。老爷爷在飞龙上沾上竹签,将其插在三轮车板的泡沫上,示意我们可以任意挑选。三轮车上的糖画种类繁多,造型各异,囊括了十二生肖,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大家挑的眼花撩乱,都不知到底选什么好。小松首先下手,买下了方才的那条飞龙。男孩子一见飞龙被人买走了,都有点怅然若失,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他们干脆都选要飞龙。三轮车上的飞龙根本不够,老爷爷又加紧给他们做了六个。我们女孩子也跟风严重,都要了一只晶莹可爱的大白兔,老爷爷只得又加紧另做了五个。在最后一个糖画成功亮像时,老爷爷已累的满头大汗,他善意的看了我们一眼,擦了擦额上的汗,无奈的叹息道:“你们这群小屁孩,真拿你们没办法。”
我们看着老爷爷沟壑丛生的脸,高举着自己的糖画,边舔边笑,十分不好意思的向另外的摊位赶去。
天已经全黑了,场地周边亮起了两只强光灯和无数只白炽灯,把整个空间衬的像极了一个粗犷的童话王国。灯光之下,人流如织,人声鼎沸,真的比过年还要热闹。
我们小孩子大多见一样爱一样,大家又齐聚到一个卖棉花糖的老奶奶那,开始对越转越大的棉花糖指手画脚。女孩子对这种白软甜的吃食向来没有任何抵抗力,大家都一次性买了两个。王小松不喜欢吃棉花糖,又怕只自己一个人不买会尴尬,于是故意讥讽道:“棉花糖有什么好吃的,也就你们女孩子喜欢!”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好像是说棉花糖是女孩子的专属,男孩子吃棉花糖则不丈夫。
男生们面面相觑,越看越觉得棉花糖太过女性化,都暗自将掏出的钱收了回去。王小松搅了人家的生意,老奶奶对此大为不快,总是用一种很不友好的目光盯他。
大家离开摊位后,男孩们的眼光几乎胶在了我们的棉花糖上,他们自作聪明,紧跟在我们的正背后,趁机伸手揪棉花糖吃。我们女孩子相互使了个眼色,大家心领神会,暗自偷笑,只不点穿,倒也乐得大方。
戏台那里锣鼓震天,不时夹杂着主持人高度失真的讲话声:“请大家有序入场,由于特殊原因,我们对唱戏的场次进行了再调整,今儿改演《十三吊孝》,主演胡心忠,望大家多多捧场。大人们一听,都争相叫好。胡心忠就是那个吓我的小生,他是我们村里的超级偶像,我奶奶和其他的大妈们都非常迷他。
大家也受到这种氛围的感染,将注意力转移到戏场上来。一张成人票的价格是二元,一个大人可以免费带一个小孩,大家都深感票价的压力,开始四散开来找自己的家长。我们的家长个个都是大戏迷,他们老早就进去抢座位了,大家一通好找,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都感到非常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贪玩,错过了和大人进场的最佳时机。王小松的鬼主意总是特别多,他站出来,眼睛一亮,指着我对大家说:“她爷爷是书记,一定有办法能让我们进去。”大家都将目光投向我,把我当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开始领着大家在人群中找我爷爷。
奶奶当然不会错过自己偶像的戏,她将摊位交给了爷爷,自己早就进去了。我跑到爷爷身边,闹着要爷爷带我们进去,爷爷的脸先是一沉,而后重重的训斥我道:“爷爷平时怎么交你的?不能搞特殊化!不能搞特殊化!”我的脸色暗淡下来,向伙伴们投去愧疚的目光。
守门的刘叔是我爷爷的同事,他见爷爷对我如此严厉,又见我如此伤心,就对我招手道:“你过来,刘叔叔让你进去。”我高兴过头,一下子得意忘形,将人群后的伙伴们完全给忘了。我满面笑容,跨过栏杆,来到刘叔叔跟前。
伙伴们见我往门口去了,以为是我爷爷终于答应了,大家一鼓作气,一下子就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头。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家,心里如梦初醒,又看了看刘叔,示意他我们这些人都要进去。刘叔一见这么多小孩,自己也犯难了,我手把在门框上,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丢下同伴。我踮脚瞅了一眼台上的花脸,不舍的退了下来。
大家都对我的义气之举赞赏有加,说我比男子汉还够意思。我的虚荣心立马极端膨胀,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赞扬,心里也觉值了。
大家跑到大棚里,一人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开始进行吃面比赛。小松是第一个吃完的,他揩了揩额上的汗,眼睛发亮的对我们说:“我有办法了!”大家都摞下面碗,将比赛抛至一边,凑到他身边问是什么办法。小松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故作神秘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大家兴冲冲回到座位,三下五除二扫干面碗,跟着小松飞一般的向戏场外围跑去。
戏场的北面紧挨树林,那里阴冷潮湿,人也最为稀少。王松四下瞅了瞅,抢步到戏场外围对我们招手:“快过来!”大家围上来一看,油布接口的地方已经被人豁出了一个大洞,洞内的戏场里,一些邻村的小孩正在里头打闹。
王松带头,大家立马手脚利落的紧跟着钻了进去。我们呆的地方正好在离舞台最近的边上,这里的灯光强,戏声大,非常的吵闹。舞台上,一个白发老妇正端坐在高堂之上,高堂底下跪着的,就是那个吓我的小生胡心忠。我很快就在第二排座位上发现了奶奶,她聚精会神,正不时的随剧情的深入哄笑或者哀伤。大家相互里打过招呼,就各自奔各自的家长去了。
奶奶太过入迷,直到我挤到她跟前了,她都没有发现我。我握着她的大拇指,边摇边喊:“奶奶,我要看!我要看!”奶奶如梦初醒,下意识把我抱到大腿上,又自顾自去看戏了。
我坐在奶奶的大腿上,立直身体,似懂非懂的看着,想着,慢慢的,新鲜劲儿一过,也便觉没多大意思了。
我忽略剧情,将目光再次落在胡心忠的头套上,开始对他光头的样子浮想联翩。胡心忠以马步弯腰,用头发力,将发束甩的连连打转,以此来表示自己丧母的悲痛心情。他功夫唱腔一齐上,将戏场的气氛推至高潮,大家都止不住的齐声叫好。
奶奶比大家更为夸张,她双眼似散似聚,眼里泛着微微泪光,仿佛灵魂完全脱离了身体。我被大家的情绪所感染,也开始不自觉的鼓掌。
胡心忠的头转了至少有两分钟,就在大家渐次被带入剧情,开始泪流满面的时候,意外出现了——胡心忠的发带突然吃不住力,从头上飞了出来,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掉到了戏台下。
大家的情绪立马调台,开始攀前附后的哈哈大笑。我们小孩子觉得终于找到了乐子,开始幸灾乐祸,在底下拼命的喊:“头发掉了!头发掉了!”
胡心忠听了,面不改色,临场发挥,声情并茂的唱道:“母一去不复返,儿伤心情切,痛断肝肠,头发掉——头发掉!”他深厚的功底终于稳住了大家,大家鼓励赞赏各参一半,台下又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如我所料,胡心忠确实是个光头,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丑。他头上的点点汗光,是他高度敬业精神的写照,他当得起大家的追捧和喜爱。
夜已经很深了,戏也渐渐到了尾声,大家都不自觉开始骚动起来,以期能避开人流高峰期,于众人之前,抢先回家。奶奶却丝毫没受影响,仍旧跟着胡心忠在戏曲世界里神游。大家一邀二,二邀四,不多时,戏场里就只剩下我跟奶奶两个人了。爷爷在门口久等我们不到,便跑进来寻,他走到奶奶身边,提醒她道:“大家都等着你呢!已经完了。”
爷爷的话多少有些不实,胡心忠并未因大家的离去而罢演,他凄婉的唱腔,自顾自在空旷的戏场里回荡着……奶奶愧疚的看了胡心忠一眼,和我一起跟在爷爷身后,快步向戏场外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胡心忠,他的眼神特别的复杂,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就是我们常说的悲壮。
这些年,戏班进村的次数每况愈下,大家有了电视这个新宠,也就将乡戏看得淡多了。大家看肥皂剧,武侠剧,言情剧,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已经无暇在顾及乡戏了。
我的压岁钱存了一年又一年,但那些小贩也如戏班一样,再没出过摊。每年的农闲时节,我都会去搭戏台的稻田里走一走,想起那些叱咤一时的大戏班,想起大家一起玩闹的那些岁月,想起胡心忠悲壮的眼神,也想起那一张张朴实而洋溢着笑脸的我的相亲……每每这时,我心里都会觉得怅然若失,我只能在戏场故地上,空留下一排又一排的脚印,仿佛是为了祭奠什么一样。
戏班到底要谋生存,它们适应村镇流行,解散为若干个小戏班,成了请客吃酒人家的“专宠”。
人都有喜新厌旧的心理,时间一长,人们对电视节目习以为常了,又觉它们不够真实,开始怀念那些真人真唱,有血有肉的大戏班。
大戏班的分裂,使得演员造诣和舞台规模都大幅度缩水,节目的质量也大打折扣,根本就无法满足大家久已形成的欣赏水平。小戏班功底不够,在村镇并不吃香,它们“随波逐流”,干脆改行成了村镇乐队。大些曾经大受追捧的生旦,也渐渐放下身段,成了酒席俗风里,形式主义和攀比主义的忠实追随者。
戏班的变相降级转行,是导致戏曲文明在乡村没落的直接原因,而浮躁无知的我们,就是其间最大的推手。如果说这是乡村戏子必不可逃的一次磨难,我只是希望,这个过程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于这思想贫乏的土地上,再多吃一点宝贵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