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系里下一年要招聘一名宏观经济学的助理教授。系主任拉旁塞教授一个电邮过来,让我参加招聘委员会,还有其他四名成员:罗斯、斯密思、史蒂文生和他自己。读着这几位教授的名字,我心中窃喜,和这几巨头一起招人,感觉像是中世纪英国宫廷里操纵着别人生死予夺的君王。
我哼着歌,去系办公室拿杯咖啡。见到年轻的同事科瑞斯,他满面的喜乐,“你来了,太好了,那些没完没了的申请材料跟我是永远地拜拜了。”
科瑞斯见我一脸的迷惑,解释说,系招聘委员会总是有几个big name(大名字),加上一个最后雇来的little bug(小虫子),“小虫子”先筛一遍所有的申请材料,然后由“大名字”作主,圈出几个,请到我们系里来面试。小虫子还要迎来送往,负责接待,这是一项极花时间的事,但新来年轻老师肯定跑不了。
我脸上的笑容一下收起来了,心里的得意也消失大半。可是,我还是很高兴能参加招聘委员会,那就像是我拿到了开启象牙塔顶层保密室的钥匙,有机会看看招聘教授,这个平时被锁在黑匣子里的秘密,却又是任何职场最重要的环节是如何运作的。
记得几年前,我刚开始读博士,系研究生部主任让我帮着阅读的大陆学生的申请材料。录取标准清楚明了,托福620分以上,GRE数学满分800的录取,并且全额奖学金,GRE数学700以上,录取不给钱,GRE的其他两项,英语和逻辑分析,成绩不被多加考量。我们在国内申请时,把美国学校,尤其是名校的录取,看作神圣又不可测,却不知只是几项硬性指标,便决定了上天和入地。
(二)
这次的教授职位,一共收到五十多份申请材料,每份包括一张纸的首页,二页纸的简历,三篇论文,三封导师推荐信,有的学校还寄来了一份毕业生的成绩单。
拉旁塞见我每天埋在纸堆里读着这些申请,脱口就是一句:“哎呀,去年招了你,少数民族 ,外国人,女性申请者都可以不考虑,一下减轻了不少的工作量。”拉旁塞的右手横扫过去,像是把我桌上一摞摞的大信封削去一半。
拉庞塞的大手“咔嚓”停在半空,脸上浮出丝丝歉意,“当然了,有特别突出的老外,黑人,女的也拿来我看看吧。”他的手顺势慢慢放下,嘴里又喃喃地说了一串:“这里是最有文化的东海岸城市,是教育,艺术,音乐,体育的中心,加上学校也不错,我们从来不愁招来名校毕业的好学生。”
我被拉旁塞的话震惊了,丢下手里的活, 去到Arlene 的办公室,劈头盖脸的一句:“你们去年录用我就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外国女人吗?你们雇我既满足了少数民族、又满足了女性的配额,真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这样的话,经济系在世人眼里就是一个开明的,没有偏见的——嗯——嗯——Paradise(天堂)。”
我脑子里想到的是中文“世外桃园”,眼前一片陶渊明笔下的美景,田野,菜园,花圃,篱笆,南山,口吐心迹地冒出一个英文Paradise (天堂)。
“你哪儿得来这么个想法?要知道除非鹤立鸡群,女流之辈是很难受雇的,老外就更难,女老外可就是难上加难。别说你了,就是我也是降价处理才来这儿的。如果我不是女人,凭我S大的学位和那几篇有影响的文章,我肯定能找到一所长青藤大学的经济系。即使我这般的公主下嫁,系里的这帮人还是对我不待见。”
Arlene 刚开始还不情愿地把眼睛从她正在阅读的博士生论文上拔出来,可她声音越来越高,气愤指数越来越大,修剪整齐的手指头也是越来越重地弹出去,先是右边,再是左边,最后朝着楼上,都是男老师办公室的方向。
一想到所有的女人都被划入了另类,我属于被性别打击的一大片,而不是被歧视揪出的一小撮,我那冰冻的心里竟涌出一缕宽慰的暖流,用降了几度的嗓音说:“你说的这些,中文的一句谚语就概括了: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从我第一天上班开始,Arlene就喜欢上了中文的格言警句。当我告诉她, 我之所以接下了那门统计课,是我不愿意“捡了芝麻丢西瓜”。Arlene 的眼睛顿时睁得像个西瓜,又圆又大,惊呼中国的谚语不仅充满智慧,而且极具形象美感。现在只要我说一句谚语,她接下来的话准是“写下原文,电邮给我”。所以,我欲打断Arlene的思路,只消拽出去一个四字五言的,立竿见影。
(三)
我一份份地看完了所有的申请材料,按照导师的推荐,论文的高低,专业对口的程度,选出10份报系招聘委员会复议,那四位教授把10人分别排名,再决定来系里面试的三位。大家的选择惊人的相似,P大的皮埃尔,H大的华伦和C大的王和光,二个老美加一个老中,全是男的。
校园面试的程序是, 上午,申请人和招聘委员会有一个小时的面试, 并参观校园。午饭安排在学校附近的餐厅, 事先贴出广告, 没有课, 愿意见见我们今后"家人"的同事,都欢迎出席。下午申请者给全系一个论文演说, 学生老师都可以去听讲。
皮埃尔是P大的棒球队长,法裔美国人,健硕而又儒雅,目光专注,还有很多温柔,他一下就抓住了系里所有接触过他的人心。从吃饭礼仪,西装和领带的选择,到谈话风范,论文讲演,回答提问,都表现得大方得体,恰到好处。
系里上下荡漾着兴奋,“全家人”就像在盛装迎接一位少年远游,出息得衣锦还乡的亲人,他身上带来的那些新鲜的远方气息,感染着系里的每一个人,人们甚至还搜肠刮肚地想象着自己和这位人的标本之间血脉相承的共同之处。而这种联想的结果之一就是相形见拙,就像留在山村的人们,遇到天外云游回来的同族,方才明白走和留带来的差距。经济系的人们看到,在日复一日的上课下课,争名夺利,写文章,带学生,家庭责任,房子院子的琐琐碎碎中,他们丧失了热情,活力和锐气。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说着一句话:“皮埃尔,你到我们系来吧”。
Arlene 这个对谁都不宵的人,跑来提议她自愿陪皮埃尔去吃午饭,地点是波城最高的皮奥斯塔楼上的旋转餐厅。大家面面相觑,拉旁塞不太情愿地递过去系里的信用卡,“只要你还能控制在我们的预算以内。”
“超过你的预算是肯定的,我自己付多出的部分。”Arlene 抽了信用卡,一个夸张而优雅的大转身,飘走了。
(四)
我跟和光一见面就说中文, 不一会儿就成了熟人。他长了个“潘东子”式的娃娃脸,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从上到下都是圆圆乎乎的,头圆,脸圆,身子也圆,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他是重庆人,浓浓的川音不仅夹在中文里,而且还夹在英文里。
上午十点由招聘委员会召集的面试,是最重要的环节,因为每人都有最后的投票权。史蒂文生的提问是按照经典学院式三部曲进行的:先是简明扼要地直达要点,“你的论文新意在哪?有什么新观点、新方法?”而后接上一个旨在把讨论引向纵深的问题,最后是课题的重要意义和今后的研究方向。这样就让和光有一个全面阐述自己论文的机会。
和光显然有备而来,从文献概述,课题选择,理论分析,到数据收集和实证演算,都是一一阐述清楚,像是用了一张慎密的网,罩住了每一个问题所有应该涵盖的方面,大到整体的经脉,小到每一段的开始的主题句以及其后的论证要点,让我着实地见识了C大经济系的毕业生。早就听说C大经济系是一片丛林,在一群顶着诺贝尔经济学奖桂冠的严师手下,博士生们千锤百炼,适者生存,他们在经历了一番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的磨砺之后,终成了肩负大任的斯人。
斯密思是一位经济史教授,二十年前,他的那本《支柱产业在经济发展中的地位》颇有影响,可最近十年他已经没有成果问世了。他的问题像是放连环锁链,第一环是他那本书的主要论点,对他主要论点进一步的解释,就成了第二环,然后是对解释的解释,如此这般,一环接着一环地套下去。斯密思不仅问题冗长,句型也都繁杂交错,用词生冷孤僻。
和光两个大拇指下意识地来回搓搅,一下一下,脸上的肌肉不定向、无规律地颤抖。他要抓住局部,听懂一个个的词句,还要把握整体,知道问题的意图和走向,真是首尾难以兼顾。我的脑子里蹦出一个英文词:Grill,就是架在火上被烘烤。坐在桌子另一边,操着一口学来的英语,又遇到连环锁式提问题的外国人,就是这个处境。
对于斯密思来说,大概是机会难得吧。让系里这几位老同事,老对手,坐下来聆听他一字一句地重温过去的辉煌,并且还有一位少年英发的小辈,在眼前挣扎,斯密思不仅看到了自己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的优势地位,还看到了他依旧掌控着解救他人于倒悬的威严权力。斯密思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秃了半截的脑袋转圈地摇晃,说到亢奋之处,他满嘴的吐沫星子飞溅,在光线的照射下,面前一片雾气。他的上半身也嬗变成了一个蠕动的具有卡通意味的喷雾器。
过去,我常常被光线之于颜色的那种有了光线就有了一切,没有了光线就丧失了一切的本源与派生的关系而震撼,不止一次地赞叹在太阳的光辉里,万物的造型更加生动完美,所有的色彩愈发鲜活艳丽。可今天才痛彻地发现,也是在光线里,有多少不齿,多少不堪,多少丑陋,都被加倍地显现出来。
见到斯密思还在信口开河地一环环的放下去,拉旁塞开始深深地点头,每一次都伴着一声:“好论点”,还有一些语气词,像,“呀,嗯吭”。拉旁塞先是每逢句号插话,后来是逗号句号都插,点头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嗓门也越来越高。斯密思的讲演终于停下了。
和光踌躇了好一会,才开口,“我想斯密思教授的问题是……”他又停下了,双手握拳,撑着前额,眼皮低垂,从他那绷满了劲的后背,看出他在竭力思考。想想也真难为和光了,他得先从斯密思的演说辞里滤清经络,还要抢收抢种地组织回答,提炼出大要点,小要点,把答案编织成大树一样的疏密有致,重轻得当,再演讲出去。我听他英语里的川音更重了,“嗯,唯尔,呵哈”之类的语病更多了。和光的回答似乎是该说的都说了,但就是缺乏那么一点纵横捭阖 ,收放自如。
未完, 请继续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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