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

01

朱屏匆忙下床,推开门,冷风携着梅花香蹿进口鼻,远边的天仍旧灰白。

她提了裙裾一路奔向十里长街,肩膀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一个人,张口欲赔礼,却瞥见一柄黑色剑鞘,再往上,是一张俊朗的面容。是江舟,他回来了!

江舟扶住她微颤的肩,“怎么了?”

她脸色惨白,以手扶额,自顾自地喃喃:"江舟,我大约是病了。我竟生岀那样的幻觉,天崩地裂,万物湮灭,不断有号哭声钻入耳底,像擦着树叶的风声,然后,然后整个白村化为了灰烬。”

江舟手抖了抖,霍地抱住她,“错觉罢了,没事的。"他双臂收得甚紧,只是面如死灰。

回府后,几盏热茶入喉,朱屏缓过了心神,她摊开温热的掌心,命线深长, 连绵到腕处。

白村人都道,朱家小女是个命格极好的姑娘,手相富贵,必将福至三代。

说着说着,这般长久下来,朱屏便也觉得,她是该求仁得仁,百岁无忧的。方才的幻觉,当真荒诞至极。

窗外一瓣红梅被风碾着,沾到唇上,朱屏择去梅瓣,指尖才触到一丝柔软,脊背突然一凉。

她回头,看见长姐站在门后,端着一碗药,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嫉妒,没有一丝温度地盯着她,死死地,似要穿透她的身子。

朱屏愕住,再一看,门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没有长姐。亦无那双嫉妒的眼睛。

“屏儿,屏儿——”是江舟在唤她。

02

朱屏心惊,约莫是又做梦了,她哆哆嗦嗦地想,自从她生了这幻症,便时常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不知何时是个头。

一旁的江舟轻拍她的肩以示抚慰,过了一会,他眼里眸光如水,望着她说道:“屏儿,过几日便是我们的姻亲了。”

猝不及防的,朱屏想起父亲说的这桩姻缘,垂下微红的脸,听江舟柔声再道:“屏儿,你曾经说的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我都备齐全了。”

话音方落,朱屏微微有些恍惚,记忆里她似乎并未说过这话。

不及她细想,一小厮这时莽莽撞撞奔进来,嘴里喊着:“二小姐,不好了,村里发时疫了。"

这场时疫来得突然,村中人一时困顿,府中人皆以为婚事会搁一搁了。

而朱父意思是,"朱家久未进新丁,香火单薄,恰逢这多事之秋,喜事办得愈快愈好,可从简,但礼不可废。"

大约当真有冲喜一说,自那之后,她的幻症久未发作,只是心中惴惴的,总是不大安生。

成亲的那日,朱屏一袭凤冠霞帔,由喜娘搀扶入花轿,她抬眼望去,天际蒙了一层沉甸甸的乌色,有欲雨之迹。

前些日子她听村里人说起,他们已找到了一味治疗时疫的药。

忽地松了口气,朱屏掀开喜轿的侧帘,刚要向喜娘问几句话,却瞥见一丈外的地方聚了许多村民。

他们手举火把,面目变得狰狞可憎起来,村民围着数十根柴火垒起的高地,柴火中间绑了个人,朱屏睁大眸子,依稀辨岀一年轻女子的轮廓来。

03

莫名地,她顿生一抹强烈的慌乱,勒停轿夫,朱屏掀起大红轿帘,霞帔在滚滚火光里掠过一抹惹眼的红。

她每往前一步,从脚骨腾起的灼痛便多一分,可她想去看一眼那火心深处,看一眼那张被烧的脸。

她吿诉自己,朱屏,就一眼。忍着蚀骨的疼,她走到人群外,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眉眼口鼻,与她一般无二!

朱屏惊得猛然后退一步。

那女子的哭声悠悠荡荡地,混着热浪,掀起熏人的气味,一时间直直地向她袭来。

朱屏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模模糊糊的,却是又回到了朱府,她的闺房里。

朱屏在床上仰躺着,面朝床幔的顶心,可脚骨突然灼痛得很,一直蔓延到大腿处,甚至能闻到从自己身上飘来的丝丝焦煳味。

她一动不能动,眼泪汩汩地流出来。

忽然,她听见江舟的声音,像含混了颗粒状的沙哑,以及深深的疲惫。可他的话语却是温柔的,他低声冋她。"朱屏,你想要我如何来娶你?"

她没张口,却听到口中传来她的声音,确是她的噪音无疑,可偏生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虚弱得叫人想哭,好似每发一个音节,便能用尽她浑身的力气。

未经思考,似被什么驱使拉拽着,朱屏说岀这样的话:“我要三书六礼,媒聘周全。江舟,她们有的十里红妆,我都想要。”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记忆要冲破阻碍,丝丝袅袅的画面倒回着侵入朱屏的脑海。

“江舟——我想起来了。”

她呼唤一声,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却在看到眼前场景时,忍不住捂住嘴巴。

在村外的黄土地上,一身红衣的江舟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嘴角咯着触目的血,看见她来,似是想露出一个笑,声音却虚弱得散在风里。

她听见他说,“屏儿,我怕是不能帮你实现愿望了……”

朱屏泣不成声,颤抖地攀上江舟的手,一点点与他十指紧握。

04

手持刀剑的村民从他们的四周涌上来,脸色一如烈火中的狠戾。

她的长姐朱画与村民一同站着,身披白狐裘,十指染着橙黄色的凤仙花汁,明晃晃得耀人眼目。

她与江舟摔倒在地,江舟右手紧紧地握着一只琉璃净瓶,通透得恍惚能映出另一个世界。

原来,她朱屏并非什么命格极好的姑娘,而是个天生断掌的弃人。

由于生来一双纹路残缺的手,一道横纹将朱屏手掌心截成两段,算命的说,她天命不详,祸及子孙。

故而朱屏从来不得父亲怜爱,长姐亦嫌她是累赘,她战战兢兢长到十来岁,直至那一年,小寒的最后一天,天欲雪,甚冷。她遇见了江舟。

长姐的风筝线缠住少年侠客的刀鞘,她被使唤着去捡那红纸鸢。

皑皑雪瀑里,江舟别了把玄青色的剑,眼中尽是洒脱的江湖颜色。

她生命中得来的……微渺的暖融,皆是江舟赐子她的。

谁能想明白,三年朝暮,江舟为何偏生对一个断掌不祥的姑娘极尽温柔。

大抵因此,才招至长姐朱画的妒恨,她身集万千宠爱,却换不得江舟一寸温柔的目光。三年将过的一个隆冬,白村发了时疫,村民们困顿不堪。

朱家是白村的大户人家,朱父散去千金,寻到一枚治疗时疫的药玉。

那晚,朱画偷来药玉,将其磨成粉末,混在朱屏的药茶里,哄她饮下,白村人活命的药便这样融进朱屏的五脏六腑。

05

有人说, 唯有用烈火焚烧,将融了药玉的朱屏焚成灰烬,撒入护城河,再取河水煎药,方能根治时疫。

不知从谁那传来的话,总之,白村人信了。

病痛与死亡摧弯了他们的脊梁骨,当生死迫在眉睫之际,村民选择依从流言,将朱屏推至那淋了油的火堆深处。

她一眼望去皆是猩红,除却火舌的颜色,还有白村人们急红了的眼睛。江舟救下她时,她双腿已残,散发出焦灼的恶臭,奄奄一息。

江舟是不甘心的,他不甘这个女子直到临终也未能安享过一日的善心与疼宠,他要她命格大贵,有枝可依。

因着那样的不甘心,江舟踏遍江湖,寻来一只佛祖跟前的琉璃净瓶,将朱屏残剩的魂魄引入瓶中,重新过一世她朱屏的人生。

瓶中的朱屏,生有一双福泽延绵的手,掌心温软,纵纹平整而道道分明。

她穿着缝娘新裁的白狐裘,上得父亲宠惜,下有长姐扶持,白村人皆言之,朱家小女,是个命格极好的姑娘。

江舟以他的血肉之躯,往来那琉璃世界里,和她重来—回相逢与情长。

06

可江舟赠她的一场重生终归是有尽处的,他携着朱屏流离在山水林木之间,白村人几次三番来扰,朱屏的神魂随之动荡不安,隐隐要想起什么。

纵是江舟,也几乎要撑不住了。他的衣袍沾血,血迹染了一地枯草,斑斑驳驳,“屏儿, 我们的这一世,算了吧。”

算了吧,听宿命的,不逃了。

身后村民们叫嚷着“烧”的声音近了,朱屏勉力侧头,江舟略微凹陷的双颊落入眼底,哪里还有初见时仗剑走江湖的清华模样。

泪水滴进脖颈,她哽声哭道:"你又是何苦,为我造这一场大梦?"

他收紧双手,眼里竟有笑意,"至少在这琉璃净瓶里,我许了你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村民的火把点燃了,朱屏猝然跃起,拿起江舟的剑极快地划过二人的脖颈,一剑两命,留下一道顺滑的红线。

与君不能同生,那便求死后齐眠……

文|步嫦姝

图|灵魂摆渡之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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