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01.
乐乐十岁那年,爸爸妈妈就离婚了。
妈妈走得干脆,没有抱抱乐乐,没有一句嘱咐,甚至没有让乐乐再看她一眼。
乐乐醒来,屋子里没有热气腾腾的早饭,没有爸妈斗嘴的声音,只有脸上淡淡的口红印,证明妈妈临走时亲吻过他,证明她也有不舍,也证明她真的走了。
乐乐呆呆地看着镜子,眼泪大滴大滴含在眼眶里,他抿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因为他怕泪水扫过脸庞,那个吻就不见了。
薄薄的嘴唇被牙齿硌出血印,但那滴泪依然没有落下。这个安静的孩子,从记事起就在爸妈中间尴尬的存在着,在争吵中躲进自己的屋子,在碗盘碎裂中忍下恐惧与委屈。
隔着窗户,隔着门缝,他看见两个在外人面前慈眉善目的大人,回到家像瞬间撕破了脸,冷言冷语,恶言相向,就觉得周身不寒而栗。
一个说:王伟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
一个说:姓李的,你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娘们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头啊?多少次乐乐自问道,甚至期待着爸妈两人,有一方不要在家。
02.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没有人来问一下他的意见,甚至没有人提前通知他一下。
他总是猜,猜今天会布置多少作业,猜老师同学喜不喜欢自己,猜冬天什么时候下雪,猜爸妈会不会不要他?
猜得准了,他就歪歪扭扭写到日记本里。
那一年的寒假,雪来得早,下得深。乐乐生了一场重感冒,身体虚弱的他,被爸爸关在屋子里。屋里空空的,只有一只大黄鸭,是妈妈用旧衣布料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他抱在怀里,不由自主落下了泪。
妈妈已经走了好多天,她走时,院子里的小槐树正哗啦哗啦落着叶子,而现在,树枝上早已堆满了雪花。
他想妈妈,他问爸爸她的消息,问她冷吗?问她什么时候回家?问她在哪?
他嚎啕大哭,他拒绝吃药,他用无理取闹,换回了爸爸随手写给他的一个地址。
他把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把药放进嘴里,猛地灌一口水,好像药没那么苦了。
他拿出作业本,想给妈妈写一封信。写信的格式,老师已经教过。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伏在桌子前,一笔一画,写下“亲爱的妈妈”五个大字。
他有许多话想和妈妈说,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写,有好多字他不会,橡皮在本子上擦来擦去,身边的旧字典也在夜色中被翻动着。
一连写了几个晚上,终于写好了。可是纸页早已被他涂得脏兮兮的,于是,他又重新取出两张新纸,又抄了一遍。
太阳出来的时候,积月已经悄悄融化。他的病也早已经好了。
那封信已经在他的抽屉里藏了几个星期,他偷偷的跑到街上,想把这封信寄出去。
邮局里,一个年长的女人,亲切地问他有关这封信的问题,他一一作答,着急起来,眼里冒起了泪花。他把手里皱皱的零钱伸向她,求她帮自己把信寄出去。信封被贴上邮票的那一刻,他笑着跑了出去,外面是明晃晃的蓝天,他觉得自己脚步轻快,后背上,像生出了一对翅膀。
之后的许多天,他都会在梦里这样笑着,跑着。
03.
时针指向20点的时候,冬天的夜早已拉上黑幕。兰花踉踉跄跄地关上最后一道门,准备离开工厂,回家去。北风呼呼地吹着,她的脸被刮得生疼,接过看门大爷递来的信,她看也没看,塞进兜里,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冰冷的厨房里,菜蓝子空空如也,她烧了碗清汤,下了几根面条,从罐子里夹了半碗咸菜吃了起来。
自从儿子离开后,英子就带着孙女隔三差五地住在娘家。这个家里,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个人,沉浸在过去的苦水里。
儿子离开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里,若不是那个五岁的孙女,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地叫着,把她的心叫得热乎乎的,她也许早就跟着去了。
好在厂里给了她份工作,能让她有点事做,能挣点钱,给孙女买新衣服,买爱吃的糕点,生活还有个盼头。
她和衣躺在床上,这样的夜晚,她早已习惯,一边听风吼,一边等天明。
突然,她摸到口袋,想到那封信。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把儿子带大,看他娶妻生子,生活的艰难早已把她历练成一个强势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得罪过很多人,并不招人喜欢,还有谁会想着她,给她写信呢?
想到这儿,她打开信,一个稚嫩的笔迹在昏黄的灯光里,跃然眼前。在那封信里,他叫她妈妈,问她吃的可好,穿的可暖。
她来来回回地看着,泪水打在纸页上。仿佛纸张那头,就是自己的儿子,在向她问好,陪她说话。
回忆冲破牢笼,在她面前形成一个个清晰的画面。小时候,他的儿子也是这样,一声声地叫着妈妈、妈妈,写的字也是这样,扭扭捏捏、弯弯曲曲的。
她把信压在床头,擦了擦眼泪,笑自己人老了,眼睛也坏了,总是不自觉地流出泪来。
信底署名乐乐,一定是这个孩子把信寄错了。她拉了拉被子,灭了灯,让自己尽快睡去,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04.
她要第一个赶进工厂,在锅炉里添上煤火,好让工人们一上班就有热水可用。工作虽简单,可并不清闲,忙了一上午,她的脸上沾满了煤灰,食堂里,一群姑娘离她远远的坐着,看着她指指点点,不用想,她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听说,她儿子死了,她苦着喊着要过来上班。”
“一抬头,就能看见把自己儿子砸死的货架,哎哟,想想都身体发颤了。”
“整天面无表情,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估计……。”
那人手指自己脑袋的时候,她从他们的背后走过,悄无声息。
刚开始她还会生气,可是为了工作,她只能面红耳赤,忍气吞声。她要挣钱,不然能怎么办?她那可爱的孙女已经没有了爸爸,她只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妈妈,和一个懦弱无能的奶奶。
太阳一天比一天明亮,除了这个,生活好似并无其他变化。
两个月后,她又收到一封信,同样是夹杂着错字和拼音的稚嫩笔迹,她在深夜里,悄悄地看,每看一次,就觉得眼睛又坏了一些,沙得慌。
溪流活了,柳枝绿了,厚厚的棉袄被收进衣柜,看门的大爷给她递信时,脸上堆着笑,会大声地问她,是谁的来信,会开玩笑,会帮她抬大袋的碎煤。她突然觉得,天气真是暖了,心里像透开了一条缝,敞亮多了。
每当这时,她都大声地回答:“是我儿子来的信,他想我了,在天上看着我呢。”
门口的大爷知道她在开玩笑,拿着烟斗,边笑,边深咳几声。
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寄来的信,让她的心很是疑问,信上的地址,是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好想回一封信,可是她也怕,怕她一旦回复,就再也收不到来信了。
05.
初中起,乐乐便住校了,爸爸带了一个女人,和一个比他还大两岁的男孩,住进了他的家里。那男孩睡在他的床上,指着他的大黄鸭说:好丑、好丑。
他每周例行公事般回家一趟,拿了生活费又返回学校,学校里有他的两个好朋友,有他的故事书,还有他的秘密。
他不知道妈妈是否看了他的信,但他知道,他寄出的信,从来没有被退回来过。
他有时一个月写一封,有时三个月写一封。他在信里写那个讨厌的哥哥,写大黄鸭的嘴巴掉了,写新来的漂亮老师,写他的作文得了满分。
时间久了,他竟觉得,像是在和一个朋友写信。
初二那年,他喜欢上了班里新转来的一位女生,难以自控,成绩下降,苦恼不已。在那一封信寄出之后,他竟意外地收到了回信。
信中,字迹娟秀,妈妈满满的爱意笼罩着他,他抱着那封信,身体颤抖不已,像丢失太久的礼物,偶然间出现在眼前,惊喜又甜蜜。
她会在信里讲很多道理,告诉他对错,给他说他外面的世界,讲新奇的故事,像指路的明灯,让他在青春期的大海里,不至于迷路难归。
乐乐说冬天又来了,放假要去她的城市看她。
她拒绝。
转眼,他便上了高中,长成了一个大男孩,他还是很少回家,但他脸上常常挂着一丝笑意,那笑里,有乐观,有满足,有神秘。
06.
兰花老了,几年前,她被工厂辞退。70岁的她,满头银发,再也举不起盛满碎煤的铁锹。
儿媳带着孙女改嫁,家里早已只剩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可是她并不悲痛,他心里有一块春日,有一片阳光,是给那个孩子的。
那个叫乐乐的孩子,几乎是上天给她的一份礼物,让她在饱经风霜的日子里,还能寻到一杯甜羹。
她白天去街上捡垃圾,用换来的钱,买崭新的纸,晚上偎在晕黄的灯光下,认真地给她远方的孩子写信。
她写了许多封,都整齐码放在抽屉里,他来一封,她就回一封。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写多久,她怕他嫌自己唠叨,可是她若不写,就好似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让她一刻也不能眠。
他想见她,她知道。
她想见他,但她不能见,没有人知道。
她只能把日子往后推,初中推到高中,高中推到大学,等到他成人了,她也该走了。
最近,她只觉得身体不适,胸闷得很,几乎不能躺下。她已经好几天没上街,走不了太远的路,身后像拖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他端坐在凳子上,拿起那支磨亮了的钢笔继续写信,这样的体位让她感觉舒服很多,如果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她想再写最后一封信。
07.
大学的日子,让乐乐觉得很快活,他看到了妈妈信中那不一样的世界,那无尽的可能性。
他想去见妈妈,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年比一年强烈,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做主了。
这一年的寒假来得比往年更早,乐乐背着书包,买了开往异乡的火车票。
火车上,他异常兴奋,像赴一场盛大的约,那种冲动,让他感到体内血液的流动,像夏日的蔷薇花,鲜亮而怒放。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独自旅行,为了这个梦,他已经准备了太长时间。
狭窄的胡同里,一个孩子轻轻推开一扇门,对他说:这就是兰花奶奶的家。说完,拿着糖果,欢快地消失在胡同口。
院子里杂乱无比,北风把垃圾吹得散落满地,房间很暗,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发出低吼的声音。
卧室里,兰花靠着被子坐在床上,艰难地抬起头,打开眼皮,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立刻盛开出碗口大的花朵。
床前的桌子上,摆着那封信,最后一行,写着: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不是你的妈妈。
信底是几个熟悉的字:夏兰花。
乐乐握着她的手,不住地点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握住了整个春天,好暖,好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