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雨


      正值梅子昏熟时,细雨纷纷,烟雾缭绕,令自古多情的江南平添三分隽雅,七分写意。

      若要说起这江南烟雨里最为秀气的,毋需迟疑必定是邹家后院的茉莉园。话说这邹家非官宦贵族,却因邹老爷年青时随着商船周游列国寻着些珍异的花草供官僚太太小姐赏玩穿戴,而使邹家得以家财积蓄。后来邹老爷成了家,建造了邹家园林式的门府,也有了这为人称道的茉莉园。

      在这茉莉园建成后,邹老爷喜得一子,唤作邹镜辞,这邹少爷生得白净,五官标志得似个女子,但自小好动机敏颇有个男儿阵架,又是家中长子,甚受老爷器重。于是乎名满天下的先生,珍贵典藏的古籍书卷都在邹家留住了脚。一些闲杂人等议论,邹家老爷出身商贾免不了世俗冷眼,便把兴旺家族奔走仕途之任委以长子。邹镜辞生得俊朗非凡,眉眼间秀雅与英气参半,六艺经传通习,为先生雅士多之。

        梅雨时节,多得细雨霏霏,茉莉浅开。此年镜辞始龀,年青单纯,素喜张望窗外成荫的茉莉园,侧听细雨打落软白花苞的动静,仿佛若有思。

        这日方得绵雨骤歇,镜辞悉知父母皆奔走商会事宜,先生也因近日患了伤寒在家中养病,难得个疏懒假日。镜辞起身赴园林,兜转赏花,不在话下。雨后茉莉园芳香未减,零星软白轻落脚边,些许晶莹暂宿翠绿,空灵纯洁得教人好生舒畅。忽见一位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轻哼着小曲儿在树下拾茉莉,两股葱花小辫颠颤着,映着灵动的酥红鹅蛋脸,望见前来的邹镜辞方要躲闪,真真像只林间被惊动的野鹿。“姑娘请留步。贸然前来,无意间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邹镜辞年纪虽小,但谦逊的样子势若翩翩公子,礼貌却不免生疏。“我……我改日再来!”她眨着眼睛,提着一小竹篮沾着雨露的茉莉转身逃窜。这便是邹镜辞与柳宛汀的初次相遇。

        在偌大的邹家园林,除了平日里尚可攀谈的书童,再无邹镜辞结交的玩伴。平日里随父母会宾客,识得些官宦家族的子弟难免会让镜辞自觉低人一等,生得些自卑,又不免生得些奔走仕途的压迫。

        又一日天晴,邹镜辞携着心爱的古琴坐在一株茉莉下,阳光熹微,软白茉莉混有阵阵草腥,此时此景在他心中生得心之向往难有的舒缓平畅,不禁抚琴高奏,素日里在宾客前的拘谨慎重,在家族中赋予奔走仕途的压迫全然抛之于九霄云外。如此,适逢得以闲暇假日,镜辞便在此茉莉园内抚琴长奏,那位似野鹿的姑娘也不时暗自欣赏,两人渐得悉知,书房孤窗外茉莉园的风景也由宛汀借采拾茉莉偷偷张望的天真顽态,到镜辞教授她抚琴装起的先生模样激起院内两位少年欢笑阵阵。雨后的茉莉园软白缤纷,镜辞抚琴伴以宛汀起舞,云中渗出的缕缕柔光伴以茉莉纯洁的芳香,年少间尽是相伴相知的欢喜与喜欢。

        时光荏苒,俯仰间,那野鹿般的柳宛汀已出落得窈窕大方,红唇皓齿面如桃花,虽谈不上倾城之貌,但五官玲珑身巧似玉。并非出身大户人家,谈笑间也无笑不露齿的主张,便见得两颗白糯的虎牙,眉目间的灵动单纯似乎也更教人怜爱三分。而邹家大少爷邹镜辞也不负家族厚望,相貌堂堂,一副儒雅平和的书生做派,中举,家族上下尽展欢颜,官宦人家登门说媒,邻里宾客奔赴门庭皆言恭喜道可贺。惟镜辞一筹莫展,呆坐于清静茉莉园中抚琴长叹。

      “哥哥为何在此一副愁态,教人误会哥哥不曾中举?”柳宛汀一袭平雅米色长裙,衬得其柔丝般的长发乌亮动人,一对柳叶眉似皱非皱。邹镜辞虽知其俨然不如少年时,但却极少仔细端详,忽地玩笑似地凑近,宛汀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教他的脸先是红了大半。

      “前庭客厅甚是喧杂,不免心生厌烦,就此躲避。”他挺起僵直的上身,尽力掩饰方才的窘态,此时心不住直跳,教他心神难凝。

      “哥哥定是心思着中举入仕,不与我等闲杂人一般见识。”柳宛汀抿着朱红娇润的嘴唇,又不住打趣道。

      “非也!”在邹家苦读数年,衣食供养虽全然不缺,可却因家族所望与心下所想相悖,在忤逆心声的忧困中,邹镜辞对这般陪伴心生喜欢,只是不知柳姑娘于己是否也有这番意思,于是一直逃避忽视。“只是只身奔赴官职,少不了对家眷思念,因此愁苦。”

      “好没意思的话,”柳宛汀心下想着,“你明知我对你有意,何故处处躲闪,莫不是试探我可敢拿出真心,抑或是你对我根本无意,不愿在此多作言语?奈何连些友人间勿相忘的客套也不愿言说……”沉默片刻,柳宛汀嫣然一笑,好似掩饰某种情绪:“哥哥可曾想……可曾想过丢去家族的期许,去追寻些自己的期许。”说罢,脸上浮起一片夕阳晚落的彩云,又低下头去捻着衣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不曾。”邹镜辞似大惊地回答,其实也并非未曾打算过,只是父母之恩,家族寄望从小似他的天职一般,直教他口是心非。他自小愿做一位乐师,虽无厚禄权势,可也少了许多官场明暗里的争斗算计。抚琴奏乐云游四方,伴有眼前的心悦佳人,邹镜辞此前无意间多多少少把此番憧憬暗示于柳宛汀,宛汀亦深沉地记得,自己为此有多少个难眠欣喜的月夜,辗转反侧,直教她要跑到镜辞跟前,把她白皙的小脸涨得酥红,轻诉于他:“我愿随君,不论所到处星河坠落,山川颠倒。”

        只可惜,两人的喜欢好似江南梅雨阴起的天色,朦朦胧胧,是论谁也不愿先开口的。柳宛汀悉知,若镜辞无背离的思考,定是甘愿听从邹家的安排,拉拢贵族官宦,迎娶千金小姐,而她身为婢女侍从,对他道言爱慕喜欢,被闲人说笑讥讽不怕,怕的是误了他的仕途前程。邹镜辞心下明了对柳姑娘的心意,只怕家中长辈势必万分阻挠,若是万难地成全,又恐官宦家族诸多条框文例,折煞了姑娘的灵性。他心知家族束缚难堪,是万万不忍教她野鹿般的个性调教得如何乖顺亲人的。

        日落前夕,夕阳将茉莉园冒起的软白折射得微黄,清风不住得将花瓣吹得四处零落,仿佛是梅雨时节稀有的一场茉莉雨。镜辞将宛汀邀至园中,欲将心爱的古琴赠予她:“明日我将离家,今后恐再难相见。柳姑娘心爱古琴乐曲,天赋超于平人,愿连同骊歌一曲赠予姑娘,好作个日后的念想。”说罢,镜辞即兴弹奏,琴声不似从前,宛转凄丽,只教柳宛汀心痛难忍,点点泪光泛上眼眸,又怕教他看见便自顾地低头。邹镜辞如何不知,只是一味俯身投心于弹奏,无奈琴声奏出心声,把琴曲演奏得更是悲凉哀痛,怎知这江南的一场茉莉雨成了两人最后的分别。“这便是我为此番别离备下的编曲,拙作粗糙,愿柳姑娘题名以为之增色。”临别时,邹镜辞见宛汀不言语,故作此言以作舒缓。“便唤作‘茉莉雨’。”此后,宛汀回赠他一个白布缝制的茉莉香囊,再也无话。

        次日天明,家眷佣人忙于准备行李包袱,一行人却唯不见柳宛汀的身影,邹镜辞不免暗自伤神,又不得不作出些信心示以众人,好让家眷宽心。邹镜辞天生聪慧过人又不乏勤勉谦逊,下车伊始屡受嘉奖,所治理之处,政通人和,百姓康乐。不出数年便有广为人称道的佳绩,官位升迁自然是不在话下。本将是一派光明前景,可多年的分别终不能教他忘记茉莉园中那位如野鹿般的柳姑娘,始终将临别时获赠的茉莉香囊放置身中,屡次婉拒上属何副官联姻的请求,令家中老爷动气不说,还让何家因丢了脸面记恨邹家,处处为难邹镜辞,最终致其左迁。

        出京途径家门,邹镜辞心下因贬谪苦闷,愿在家中停留。会见家族长辈,逗玩家中小儿,闲暇光景里甚是心安,亦无需端摆着平日唯唯诺诺的姿态,可谓是数年为官少有的闲适。回至年少时吟诗诵文的书房,仿佛一切落入时光的微尘,搁置整齐堆叠的竹制卷轴,推开虚掩的门窗,将茉莉园的盛景尽收眼底,恰逢江南遇秋日,茉莉园夹种的梧桐树将园内饰得金黄,不禁觉得秋意涌入心头,萧瑟间尽显思愁。此番回家更有心事难解,四下打听方知,数年来柳宛汀仍在邹家,不时在邹镜辞书房门窗所对的一株茉莉之下抚琴奏唱,一日家中来客无意闻得此声,甚是喜欢,私下向邹老爷讨得宛汀,便在一年前离了邹家,再无音讯。

        似乎执意挽留,大雨连连,车马随从不便行走,于是又在家中度过数日。月夜,邹镜辞向窗而坐,方欲烛火下整理公事文书。茉莉园夜里秋风阵阵,直把树上的梧桐叶摇摆得沙沙作响;一弯玄月下诗意浓浓,直教有情人苦思远方佳人。忽地听闻孤窗外欢笑阵阵,正起身张望,只见得家中小儿顽皮,嬉戏一阵,又只留得秋风拂落梧桐落寞之声。这般久别,窗外如何是你。邹镜辞不住笑自己痴愚,平展宣白,怎料墨色落笔尽是思念;烛火摇曳,无奈思潮澎湃皆因风起。可惜宣白之上,奈何文章细腻,字迹飘逸,无从替人传诵,亦无法供人言语。即便当初茉莉浅开,年少间脉脉相连的期许如何真挚,如今的一纸宣白着实单薄;即便在离别后他惊然发现香囊里竟有一折干制的杨柳,那场茉莉雨,轻唤着声声莫离予,芊芊杨柳终究留不住日夜所思,不过剩个泪晕墨迹的意难平罢。

        秋雨过后,秋风微凉,秋意愈浓,月下佳人仍有诗待和,有歌待应,有心待相系,奈何天地悉知惟君惘然,只借举杯断相思。邹镜辞曾亲自探寻当初求得柳宛汀的人家,却无意得知她在离开邹家的第二日便私自逃走,莫要说邻里乡亲,即便是其家人也不知其所踪。虽知柳姑娘当初未曾许配于人,但如今世人却无其踪迹,恐再难相见,即便是相见,也不知其心意如何,是初心未泯,抑或长恨绵绵,往日真情皆随乱红飞花去。往日的思念教他自责于初日的决绝,可记以数年的寻觅令他意冷心灰,终是抵不住家人执拗,迎娶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也逐渐恢复昔日的官绩。家有贤妻,官绩傲人,儿女双全,日久便成了家族邻里广为人羡的向往。

        又一年,恰逢江南又遇梅雨,邹镜辞回家探访,院内老墙早已败旧,横竖添得些许新绿;茉莉园仍旧花香四溢,软白茉莉开满枝头,可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曾经的邹镜辞已然成了家,携伴妻儿回到家中,也算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官场得意,名声在外,此番回家多得好些道贺的亲朋好友,应酬叙旧自然不少。一日,应约旧日友人听曲谈话。相别许久,两人一见如故,纷纷说得些平日里难得言述的心里话,忽得耳边一番旋律甚是熟悉,不禁默然,直至曲终收拨,发觉身旁邹镜辞早已潸然泪下,起身寻得抚琴的乐师,竟是一位妙龄女子,问其乐曲何所出,授于一位云游四方的女乐师,问其姓名,却只知其为柳姓。问其踪迹,只言其行踪隐秘,周游四海以抚琴弹唱营生,因缘分结识,却再无联系。友人愀然,惊于女子悲怆凄丽之曲,不禁问此曲唤作何名。

      “此曲唤作‘茉莉雨’。”未闻女子作答,邹镜辞起身拂拭泪眼,只作此言便欠身告辞。

        往日心念的柳宛汀已然活成自己向往的模样,和曾经的期许都化作泡影封存在那年江南的一场茉莉雨。江南之上,梧桐秋雨过后,杨柳依依,待到梅雨霏霏,晚风依旧,庭院开满茉莉却等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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