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逝于2007年冬至,从此,这不再是一个属于团圆的节日。
1 身世
爷爷的身世,一直是家族里的秘密。
直到爷爷去世前的一个月,因病痛影响到了发声,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快要不能说话了,才把这个埋藏已久的故事开封。
只是,七十年过去了,他不记得那究竟是哪一年,也不记得那是哪个地方,甚至忘了,自己父母亲的名字和模样。
那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兵荒马乱的年代,国之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再大再坚挺的家庭,也终究难逃一劫。最后,在家族派系的争斗中,爷爷的父亲没能幸免于难,爷爷的母亲,在混乱中带着爷爷和小女儿仓皇出逃。
不到四岁的爷爷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在幼年时就早早结束了少爷、小姐的快乐时光,像很多背负着各式各样家破人亡的故事的难民那样,东躲西藏。
后来,在一次逃跑中,爷爷的母亲一手牵着爷爷,一手抱着妹妹逃难。爷爷跑呀,跑呀,突然摔了一跤,母亲跑了几步出去,回头看见地上的爷爷和紧随其后的追兵,一念之间,咬牙回头,抱紧怀中的妹妹向更远处跑去。
小小的爷爷趴在地上,看着母亲和妹妹远去的背影,妹妹在母亲肩头远远地向他伸出手,嚎啕大哭。这是七十年来,他残缺的记忆里,仅存的两位至亲的影像。
后来,追兵带走了他。他被卖到富裕的地主家做烧火、喂马的小长工,挨打挨骂,逃出去了,又被人贩子逮到,从这座村庄到那座村庄,从这个城镇到那个城镇,过了山路,又过了水路。最后,到了一个他无法听懂别人说什么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男人买走了他,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冲子。男人牵着他走到宗祠的时候,拉他进去拜了拜,指着林立的牌位,教他说了第一个方言:黄。
可是,又干又瘦的爷爷似乎并没有让族长满意,年轻的男人只得又带了他回到集市,只是一连几天,都没有人买走他。最后一次出发时,宗族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见到了他,便说,这孩子与我们有缘呢,让他留下来,做我的干儿子吧。
爷爷觉察到了眼前这位老人的善意,救命稻草般向老太太抓去。老太太笑着牵过爷爷来,问他名字,可是爷爷听不懂,只是摇头。老太太以为他忘了名字,便略一沉吟,给他取名“外员”。
养母虽然年岁大,但对爷爷极是慈爱,冲子里的人单纯心善,很快便和爷爷混熟了。爷爷也把那里,当做了自己的家。
很多年后,混乱终于平静,大地终于清明,爷爷参加新中国的扫盲“识字班”,认识了自己名字的那一刹那,突然一阵心痛。
外员——外来的人员。原来,他终究不属于这个家族,也不属于那个他生长起来的村庄。
2 煤矿
爷爷出殡那天,哈气成雾地冷。早上六点多,天光还没亮开,便是起棺的时候了。
自发前来送行的人排得很长,爷爷在世时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有义气,所以朋友多。其中一个,是个下半身瘫痪了的大爷,伏在女婿背上来的。
我们都叫他——拜脚爷爷。(作者注:拜脚,云南方言中对瘸子的讳称)。
那是爷爷在煤矿上的兄弟,他的脚伤在一次矿难中。
爷爷18岁那年,养母去世了。爷爷走出冲子,参加了一座煤矿的招工。
爷爷非常喜欢能跟很多工友一起下矿、自己挣钱的日子,在这个不论出身、不讲尊卑、不等不靠的集体里,爷爷找到了自己。因为孑然一身,无甚顾忌,所以爷爷下矿非常积极,工作也十分卖力。
下了班,爷爷一脸黑乎乎地从地底下爬起来,顾不上擦脸,便直奔食堂,把厨子驱到一旁,挽起袖子就开始给兄弟们做拿手的美食。运气好时,会有休息时在林中捕到的山鸡、野兔佐餐,运气不好时,一碟花生米,一壶矿上自己酿的苞谷酒,也能度过一段说说笑笑的美好时光。
一次,一个工友返乡,回来时,偷偷摸摸地带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大家围着,像看宝贝一样等着包裹慢慢地解开,一副精致的骨牌像小鸡出壳那样孵了出来。从此,煤矿上夜晚的快乐又更多了一重花样。
在这样快乐的时光中,爷爷娶妻,生子。
矿难时有发生。多数情况下,爷爷抱着头等动静过去了,便和工友们自己刨开出来。直到最后一次,爷爷等了很久,大地的震动都没有消逝,一个土块砸到背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爷爷醒来,已是大半截身子埋在矿渣里。只有脑袋和肩膀露在外面,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他拧动脖子,借着头灯微弱的光亮看了看四周,很多工友都不见了,还有一些,就这样以各样的姿势睡着了。
爷爷挣扎着,把身上的矿渣刨开,再挣扎着挪到他们面前,颤抖地去探鼻息。终于失魂落魄地大哭,发了疯一样地去刨他们身上的渣土,喊着他们的名字——那些陪着他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打骨牌、一起欢笑的名字,结果,皆是失望。
突然,一声微弱的呻吟像黑夜里点亮的烛火。爷爷寻着声音爬了一段,见到了拜脚。他几乎是用尽三辈子的力量那样不停地挖着,挖到满手是血,露出了森森白骨。终于,他把拜脚拖出来了,他紧紧地抱着他,像抱着自己余生的性命。
那场矿难里,那条矿道的十个人当中,爷爷和拜脚是仅有的幸存者,而拜脚,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爷爷再也不下矿了。
3 孑身
2007年冬至,一早,继奶奶便来了电话,哭着说爷爷怕是不成了。
我们匆匆赶了过去,爷爷躺在正厅的沙发上,亲友围了一圈,或静默,或低泣。而在那张仅容一人躺下的沙发上,爷爷枯瘦的身体掩在厚厚的棉被之下,却显得那样孤单。
他见了我,颤颤伸出手来,嘶着声音说不要哭啊。我取下脖间的金器,塞入爷爷怀里里,他推着,说不要了,你留着戴吧。我感受到他指尖依然留存着的坚毅的力量,那一瞬间,我觉得爷爷并不会那么早离开我。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从未倒下。从未。
待父亲长到七、八岁,奶奶不知何故与爷爷离异。带着四个孩子走了。爷爷上无父母,左右亦无兄姊,从此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喝酒,且醉。
待父亲和姑姑重新找到爷爷,已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爷爷后来找了继奶奶,也是很久以后了。
再后来有了我,小小的我被爷爷拉在手里,去各式的爷爷的朋友那里吃饭,在各样却一致的推杯换盏以及骨牌的刷刷声里睡着,又被爷爷叫醒,拉着我东倒西歪地回家。
月光洒在路上,我抬起头,爷爷哼着歌。我说,爷爷,爸爸说总那么喝酒会死的。爷爷鼻腔里一“哼”,指着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山间小道和路侧深邃的沟渠,说,沟死沟埋,路死插牌。
小小的我并不明白这句话,亦不明白生死。看着醉醺醺却依然精神抖擞的爷爷,就当这些死啊活啊的,是我听不明白的笑话。
很久之后我才懂得,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死在了沟里,就顺着沟埋了,如果死在了路上,就插个牌子,证明这是他往生的地方。
身死而不愿意有墓,不愿意归宗,不愿意立下墓碑,亦不愿意接受子孙的祭拜,那是在世时经历了怎样深刻的孤独,在那些从清醒到迷醉的日子里,在朋友闹哄哄的环绕又曲终人散里,这样的孤独不知是得到了片刻的消解,还是越酵得浓稠。
爷爷去世前,父亲曾问他还有什么愿望,爷爷想了想,说能不能找到他当年走散的妹妹,他想知道一母同胞的至亲是否仍在世上。
父亲沉默了。许久,爷爷似乎懂了,信息寥落,时光久远。他闭下眼来,说,如此,便不找了罢。
然而爷爷是坚强的,就像当年纵然醉得东倒西歪,也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从来没有摔过一跤,也没有让我摔过一跤。
后来我们举家迁居建水古城西,西城门外有个大阪井,水质清洌甘甜。爷爷身体康健,每天清晨,都要挑着两个大铁桶去担水。
五年级那年冬天,有大雾,我出发去上学,爷爷刚好担着水回来。不像那些弯腰驼背的担水人,爷爷背脊崩得笔直,悠然又矫健地走过千年的古刹、百年的老街。我裹紧了大衣,而爷爷身上仅着一件白T恤。
街上行人寥寥,隔壁的大妈将孩子送出来和我一起上学,抬头见到爷爷,便对我说,你家老爷子,身板真硬朗。
爷爷孑身穿过大雾,周身泛着白光,是雾的白,是衣服的白,是荡漾着活力和生命的白。
我开心又自豪地朝爷爷挥手,大声地喊着,穿越浓雾与寂静地喊着,爷爷,我上学去了啊。
爷爷步伐没有换,依然悠然又矫健地走来。
爷爷一生无甚大病,但查出喉癌时,已是晚期。辞世前一夜,医生想给爷爷输一点营养液,才发现血管已经全部干瘪。然而就是当天白天,爷爷依然下床散步。至辞世那日,他一生没有拄过拐杖。
晚八点,我吃过汤圆,来到爷爷身前。唤他,他吃力地看了我一眼,眼中一刹那有光划过,却又突然地散开,然后周围有经验的亲友忙把我拉开,驱到隔壁的屋子里。
一会儿,正厅传来哭丧的声音,爷爷走了。我趴在棺木面前,看里面爷爷安详的脸。我失魂落魄地喊着他,他没有回应。
巨大的棺木盖板落下,四角咚咚地钉上封棺的钉子。我伸手想去挡,却一点力气没有。
周遭的哭声此起彼伏,闹腾腾。我的爷爷躺在黢黑的棺木里,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