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伟
杨孜写诗,不写则已,一写就浩荡无际,在我所认识的诗人中,他大概算是写作最晚的一个,但同时又是最生猛的一个了。
这两年,我和杨孜经常一起玩耍饮酒,他强劲昂扬的写作状态,使我不由得多次重温了八十年代我们那帮所谓“第三代人”刚开始写作时,那种压也压不住的狂躁劲儿和灭也灭不了的文青味儿,那年月,长辈同事对诗人敬而远之,金钱美女躲着诗人乱跑,少年啊,百草枯都杀不了的生命狂花,少年写诗,也正好是年龄在身体内部轰地点燃了荷尔蒙的情形,那一颗颗发情的心就是根本不需要磨合的发动机。如今,回头望去,有很多诗人已不在视野中,那帮人里,仿佛有些人在生活的某个时候拐了方向,驶入了别的地界,有的荷尔蒙烧尽,熄火于中途,也有的还在轻车熟路般在大地或海洋上跑着,但看得出早已是惯性写作,没有了荷尔蒙,基本是在无动力滑行,而且是无人驾驶。
杨孜开始诗歌写作,一上来就有使不完的活力,他满载着荷尔蒙,并且,让人感觉他身后还挂着一艘驳船,里面当然还是荷尔蒙——而且,仿佛他老家还有矿藏,他的背后还有无数荷尔蒙原油!恰逢微信罩住了各地孤男寡女的大好时光,杨孜划动诗歌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大肆涂写男女之诗,我有时琢磨:以杨孜对异性身体的热爱和他自身荷尔蒙的储量,诗歌于杨孜,也算是为民除了一害吧?但有时我又怀疑:他是在这个小宇宙里开始搜索我们的大宇宙,他天天抒写,不怕重复,像孩童一样不知疲倦,这样的写法,让人想起海浪在世界各地对海岸的拍击、想起太阳在每一天升起对人间的照耀,它们的方式一样啊:单纯、辽阔而又永久,于是这些——也因为这些,它们常常让我想起诗歌诞生的原初状态。
在很早很早以前,大地上出现了人类,在人类出现的时候,也出现了诗歌。那时,东方大地上还没有产生三皇五帝,西边大地上也还看不见法老和金字塔,地球上还没有官员和文字,只有打渔捕猎的雄健男人和采摘哺育的温柔女人。
男人们喜欢冒险热爱攻击,女人们钟爱亲人害怕黑夜,他们用情感彼此关心和思念,用话语表达关心和思念。有时,他们遇到了美妙愉快的情形想要抒发和告诉,有时他们遇到了刻骨铭心的事件想要记住和传播,于是,出现了一种形象生动、朗朗上口的话语方法,这就是诗歌,也即,在人类还没有文字前,就有了诗歌。“诗言志”其实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志”的原始意义就是记录、记载之意。上古,那些最早的诗人,就是用这种话语来记忆比他们更古老的祖先,传播族群中的重大事件和怀念不能释怀的的个人情感。现在,就是今天,想起孔子曾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信了。
杨孜的诗歌就是这样,写的就是大地上男女的身体和欲望,其文字天真烂漫、不知羞耻,仿佛他走在诗经里那些古老的情诗后面,正大步流星地去偷情。他写男人的欲望、写妖精们的器官,纵情色相,忘乎生死,其景象似乎离世界末日很近,又好像是原初世界的开始。
杨孜是一个学坦克制造的工科男,他出现在我们视野里,正是昔日诗歌同辈们一片残花败柳、人丁模糊之际,他秉性天然,直笔和白描,语言里有佛性,气场里有欢乐,他的情感和色情,他的激情和热爱,帮他展开了大欲望、大悲悯的背景,传达了一个情海边的男人,脚下有去来,头顶有蓝天,眼中有生死,背后有佛陀的复杂信息。
我为杨孜的诗歌写这篇文字,老是想到远古的诗歌,我相信我一点都没跑题,因为杨孜的诗歌在我的阅读感受里,一直就有远古赤子的情怀线索,他的那些赤裸裸的对女人身体的关怀,是有古老诗意秘密传承的,他的诗歌内心延续了古代那些优秀抒情诗的生命活水——那些来自大地上人类千年的激情和万年的忧伤。
因此我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后——大地上的金字塔已经消失,长城也已经看不见踪影,地球上的人也渐渐对高楼和财富失去了兴趣,那时,距我们很远很远的那些后代,他们可能已经明白了人类那个著名的千古疑问:我们从哪儿来,我们要去哪儿——但他们——我们那些遥远的后代们,会思考另一个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来过吗?也就是今天,我想起了拉美一位叫做路易斯-卡多索—阿拉贡的诗人曾经说过,诗歌是人类存在的唯一实证,我觉得他说得好,这句话说明,人类文明最永恒的那一部分,仅仅是人类自己用记忆和情感建立的,于个人生命而言,也是如此,我深信不疑。
杨孜对自己内心的这种景象反复夯筑,每天最少一二首诗歌不停地去夯筑自己内心的大形象,千锤百炼,得到了单纯。他的诗歌态度是正直挺拔的,他的语言很随意,讲述方式很随便,抒情很轻巧,而且他的内心有一把尺子,始终看护、关照着那些看似轻佻、扯蛋的语言,也关照着他的现实世界。
此刻,我正在去香积厨路上,要去和杨孜等朋友喝酒,我在车上用手机修改着这篇文章,内心有男女之事,耳边有杨孜的诗,一边是马达轰鸣,一边是内心荡漾。
李亚伟2015年立春于成都
注释
百草枯 一种剧毒的除草农药。
荷尔蒙 2012年我在上海田子坊做诗歌朗诵,学者、批评家朱大可来了,他说,他是来听我诗歌里还有没有荷尔蒙,他认为一个诗人如果荷尔蒙少了就可以不写诗了。
路易斯-卡多索—阿拉贡 20世纪拉丁美洲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