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惊蛰过后的第一个下雨天,他都会来到这里。
从她第一次发现这件事,至今日已经是第四年。
世人皆知恶人天璇烟、浩气不灭影,“七星战十恶,烟影不相见”,却不知他们有个体弱的妹妹,力不能缚鸡,弩都拿不起,从小便被家族弃养在奴仆家中。
他袭一身旧白袍,潦倒经年已不辨当年卿相,她看着他地抽出腰间那把熟悉的玉笛,伴着他年年的憔悴,笛子却日益清润。静抚良久,慢慢放在唇边,落花便似随笛声飞舞起来,她眼中的淅淅沥沥的雨也似乎燃起细碎的光芒。辰光将他的影子拖到瀑布上,仿佛曲中的悲恸化作湍流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幼时曾随族中子弟到瀑布下修行,却被水流击晕,贻笑大方,为族老不惜,后送出唐家堡,这也就意味着,此生唐姓瘗埋。
她的思绪飘离远去,仿佛看到那个在水中啜泣的女童。
那该有多痛啊。
她忍不住迈出了一步,待意识到时他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已无处可藏,只能迎着他的视线,第一次直视这个男子。
他静静地看着她,眉眼被瀑布的水汽氤氲得模糊。
“我知道你每年到这里来是要买凶杀一个人。”她打破了沉默。
她看见他的唇紧抿着,却没意识到自己修短的指甲已掐得手心一片青白,再次开口:“而天下没有人杀的了他。”
一声叹息掷地,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我徘徊数年,遇一唐家老仆告诉我,唐家有飞针之术至臻化境,无防不破。唯有此功能够助我报仇。而我每年来,都被告知此功鸡肋无用。唐门暗弩出神入化,已无人修这最难也最险的梨花飞针了。”
“我可以帮你。”
“那人有一张奇盾,反弹一切伤害,惟有世间最快之针才能伤他,此举难之又难,险中至险。”
“我可以帮你。”
“……”
飞花雾气洒在双十少女的脸庞上,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为你放了四年的花灯,我再为你去杀一个人,就再无瓜葛了。
“如此便谢姑娘大恩。”他撩袍,长揖及地。
幽冥潭边。
漫山遍野的花灯,她将所有绳子解开,俄尔,在天上的连成一条银河,她坐在灯里,好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幽冥潭底的老树开满了白色的花,万顷垂绦,为谁一夜白头。
曾记幼时生辰爹娘曾带她到问道坡看海棠花,自被逐出唐家堡后,她年年生辰都来此,却再也未见过爹娘的身影,直到四年前遇到这个每年来此吹一支曲子的男子。
四年后倏忽,又至她生辰,豆蔻之年,她却要去杀人。她轻抚着纤瘦却布满老茧的指尖,想,这才是唐门儿女应有的宿命。
她平生第一次出唐门,跟着他的马,前途茫茫,脚下的路却如一条绵延无垠的星河。
他买通仆役,让她乔装混在女婢之中。那恶人心细如发,行程起居盾不离手,衣食也有专人验毒。
她不知道这世上最快的针是谁,她只是不甘心被族人弃如弊履,十年如一日地练习她唯一能驾驭的暗器——飞针。她从未展示过,也未见人使过。而今日一役,却是生死一系。只能成功,不容失败。她必须放出世上最快的一针。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世上最快的一针,只知道那是她此生最快,也是最后一针。快得如她流星般的一生。杀机现,飞针出,然那恶人实非凡人,那一瞬间盾已执立。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以最快之针破反伤之盾,胜负千钧一发间。那流星般燃烧自身的针成功破开了盾气,以毫厘之隙直刺死穴,那恶人气崩吐血,面如金纸,最多残喘半日。而她的胸口,亦多了一个细不可查的针孔。
她挨到客栈,看到他焦急的面孔,微笑来不及展开,便颓然倒下。
她的视线渐渐晦暗下来,仿佛回到了寒冷黑暗的幽冥涧。她嚅嗫道:“我叫雨,我叫唐雨。”也不知道他听到没,她空然望着天空,那里仍是一片黑暗。
她想说,不要为我伤心,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放花灯了。只是再也没有了力气,她仿佛又看到随他来时的路,那一条星河,铺展到面前,每一颗星子都是她放的灯,又从天涯海角回到她的身边,引她回家。
每年四月惊蛰第一天雨,他总会路过唐门,站在问道坡上吹笛子。曲名,情深义重。
每年四月惊蛰第一天雨,她都会躲在问道坡那棵海棠树后,雨水从她的发尖滴到脚尖。
他曲子里的人,不是她。
傻瓜,四月的唐门,每一天都在下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