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孩子

如果我说,很多人早就不再长大,赤子之心从未遮掩,你,信不信。

1

眼前的男孩正练着字,一笔一划仔细而轻巧,笔触恰好没有透过纸背却又清晰,尽管歪扭有余,却已经处处透着她的气息。男人看见这样认真的字,眼神一凛,又归于颓唐。他转身走入屋中翻开书柜,目光触及那个牛皮纸的文件夹,一巡一抚都剜着痛,抚摸着牛皮纸细腻的粗糙,他拿出了其中的文件,手写的,认认真真。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那上面依然平滑如初,就像灿光洁的脚背,白而疏于波折。

他知道灿最擅长控制,不是控制别人,是自己。她给自己画了一道道线,固步自封,却又可以翩翩于其中。一如她可以恰好使得笔墨印在纸上,又不使其向下无助地凹陷。一如她可以恰好不那么显眼,又必不可少。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灿早就一步一步控制好了生命的曲折,如何做,该如何做,像1+1=2一样明晰。而他打破了灿清明如镜的人生,搅得混沌不堪。

2

当初河遇见灿的缘起是一封公司的简历,大约是打印机没有墨了,她是手抄的。河的字写得好,笔走龙蛇,铿锵有力,他欣赏有好字的人,但他也是个重规则的人,按规矩,他该将这份不合规矩的简历作为碎纸机的一声叹。

当然他没有。

河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看简历,纸张稍稍地透过了一抹白色的阳光,跃过微黄偏厚的纸,晕出一些暗影,他觉得这字虽然没他写得好,但是很不寻常:尽管写的是连笔字,但横横竖竖得清楚。尽管单个单个地看略单薄了一点,但拼在一起很规矩也很空旷。尽管表格的边框一看就是纯手画的,有些细小的曲折,但偏偏又显得直得无可挑剔。尽管这不合规矩,河还是觉得这简直规矩极了。

河觉得,这种字有助于他思考,平复理智。

所以灿尽管没能聘入她想要的岗位,却收到了一封手写的信,内容大致是愿意聘她为助理,征求她的意见云云。信底工资写的一万二,字又不错得很,灿便去了。

3

河见到灿的第一天,灿身着一身经典的职业装,不算曼妙的身材略略有几分矮,没有到一六五,但灿的特殊在于她可以控制自己的气场,河不觉得她矮,也不觉得她锐利。灿的手很好看,细长笔直地宣告主人的爱护。河告诉灿,给她的报告要用手写。

当天她交的报告便是用手写的。

她面无表情地将报告递给河时,河就知道她是个懂得规正仔细的人,报告用的是灿自己的纸,光滑细腻洁白,透着微微黄的一点点光,纯黑的字是0.5碳素笔写的,不洇水,也没有糙边。河忘了告诉灿公司里的格式了,但灿没有忘记问问同事。拿到报告第一眼,他便有些明白自己恐怕是屈才了。同时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不是有所期望的失望,是无所期望却莫名达到期望的失望。他很有礼貌地谢了谢,请灿出去了。

灿从河的眼睛里看到了淡淡的自嘲,她心中便有些起伏,她知道了这报告做得恐怕不合心意。但河没有说什么,很有礼貌地谢谢她。她觉得河的肩膀莫名有些宽阔。

河盯着灿走出办公室,灿的眼睛大而深邃,额头也很平整,身材很悦目,腰是腰腿是腿,就是不纤细,但入眼。河心中自知逾越了,却还在试图看出些不同来,没有,灿很平凡。同他历届的助理一样,都很规矩,这就够了。他平复了心情,于是拿起报告做事,夜里颈酸之时,报告翻到了最后。

最后一行字,纤秀地:

by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一统江湖的灿

电脑灯光蓝蓝地映在河的脸,却莫名柔和了。

4

报告拿了回来,灿没有发现任何圈点。

她一直翻到报告的结尾,纸张上未留半丝痕迹。纸若有灵,当长叹一句得天独厚,被两个人翻阅却依然全身完好。

末尾映入眼中。

比灿要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并一统天下的河,已阅。

河的字写得极好,比灿写得潇洒,力透纸背入目三分,写的话却比灿要幼稚。照往常灿要佯怒于此的,但灿没有,她哈哈大笑。新认的小娘子,同一个大boss的助理,昱,推给了她一盘剥好的瓜子仁。

别笑了,我剥的,快吃。

灿大笑不止,她笑起来让人感觉真荣幸。灿的牙好白,又不小,笑起来她便微仰着头,眼中直直地闪过那抹白。让人由不得跟着笑起来。训斥是要笑着骂的,无奈也是要笑着无奈的,哪怕僵脸的肌肤也要抽动几下,像是骑士遇见女王便不自觉就要屈膝一样。河的嘴角扬起一弧,他活得明白,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灿活得明白,也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旁边的昱很宠溺地摸摸灿的头,她不知道灿在笑什么,但灿的喜怒肯定来源于boss。

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不到小爷我也会一见钟情,还以为要单一辈子了呢。

5

灿和河成了没有表白的男女朋友。河还记得他的唇触到灿的唇时的悸动,灿的嘴里有甜甜的蛋挞味儿,他知道她爱吃甜点,不然小胳膊不会这样柔软,灿脸都红了,傻傻地笑着。

你愿不愿意去我以前的同事聚会。

她揶揄着找个理由掩饰脸上的慌张。

当然,荣幸之至

他眼睛中有了深深深深的笑。

抱她到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她白嫩光洁的后背,她细腻柔软的小脚,藏在了河的笑意和不耐里。

灿那天没有再出去。深夜里河抱着身着他宽大衬衫的灿悄悄地出了公司。

灿在河的房子里住下了。无所事事本来就是她很喜欢的事,只是灿的衣服还没拿过来,于是穿着河的衬衫。她知道这其中有一些不同的韵味的,但她不必点破。有人将她当一个小女生来宠使她莫名的欢喜,她很乖很乖地做他的金屋藏娇。但宽大的屋子中射入残阳的那一刹那,黑白灰的屋子里铺了一地阳光的沉默,她无言地囚在黑色的被子里,光着脚下地都觉得大地异常暖和。她知道自己仍然活得那么明白,这是不会有结果的,再深都不行。

春到了,万物复苏之欢喜,她心与鸣啭之鸟齐吟。

这是他的忍耐不住。他愧对于灿。但他喜欢极了灿,灿像只小猫儿似的使他心里痒,灿的不在意,灿的在意,灿的亲近,乃至于灿的一爪子血,都挟着不可戒的毒,一步一步。他喜欢灿,最最喜欢灿,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再给她什么了。他争,她不争。他可以给灿所有积蓄,但却给不了灿所有时间,他可以逗她一时开心,却不能保她一世无忧。灿活得太好,爱上谁都只有付出,而他,或许只是那个注定的人罢了。

说得轻巧,谁忍佳人青春虚度。

他甚至想,如果就此不争,是否有个解集。但不争的他,就如同争的她,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6

灿要过生了,虽然又是一晚将至,河总算早出来了三个小时,明天也请好了假。街上刚刚下过雨,清爽的空气中加了淡淡的灰尘味道,路上的积水黑乎乎的,却清明地将华灯映在里面,车辆驶过,暖黄的灯亮就忽悠忽悠地揉进黑里,又碎出一片华灯,循环往复。

河想着,什么配的上第一份给灿过生的礼物,一个小男孩拽着妈妈的手向前,撞入了河的怀里。

河的心中一软,要是灿和他……

怅然一笑,有也是个累赘。

只是,心中像发芽一样有了一份念想,止是止不住的。他想着,灿来照顾孩子,孩子必然像灿些,灿安稳,沉静,细腻,他愿意要个这样甜蜜的累赘,男孩女孩都不妨的,再有点他的不羁,当然这也是次要的,主要是灿的那部分,不可不缺,要灿能在自己身边的那种乖巧,要灿不忍远飞的那种嬉闹。

只是想着想着灿,河的眼睛一黯。他怎能忍受灿未婚先孕。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占着灿,想想自己也觉得不耻,他凭什么要灿在空房中碌碌一生呢,他凭什么过早地收割她的羽翼呢。

只是,他又想到灿身披白纱之时,该有多耀眼。

华灯碎碎地混乱了。

昱在走廊中默默等着灿,鼻尖涌过一股干净而尖锐的气味。灿走来了。昱小心翼翼地看着灿的手下,轻抚着那片平坦,昱便明了了。她慰上掌心的薄暖。

初春时候的。灿说

boss值得有他么。昱问

值不值得呢?灿也想知道啊。

7

当初拿来揶揄的理由终究还是成了真,灿有个同事聚会。河小心孩子,不愿让灿去,但灿不依。

他看着包厢里来来往往无一不问候灿的那副热情,他有些奇怪她在现在的公司里竟只有昱作伴。灿是主角,那他也不会是路人丙,20问快答开始了,大家笑笑说要提前拷问河。

最喜欢吃什么。

米饭。

天塌下来会怎么办。

跑。

最喜欢什么人。

灿。

那你爱不爱她。

不爱。

包厢里突然的寂静沉默了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灿的朋友救场。

河想说不爱——他朝我挤挤眼睛。

哦,嗯,不爱灿,因为我是特别爱灿,一个爱怎么能够形容呢。

灿抱到我怀里,四周呼喊声响起:

亲一个!亲一个!

灿站在人前明艳地一笑,一如久经场合的样子,或许的确是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想爱灿,特别想,但她太深太神秘,我触及不到她的内里,我惧了。

她托住我的下巴,踮起脚尖索吻,我和她吻到不能呼吸。脸之间好像有些湿润,但在黑暗中,我无暇弄清。

8

那天的事情,河已经记不真切了,也许是记忆被酒精冲洗太久的缘故,他只记得,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他怀里的孩子正哭得昏天黑地,他的汗和泪沿脖颈火辣辣地流了下去。那个蓝色的口罩多么轻松地耸动了两下,然而说出的却是他一生不能再受的沉重。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河只是愣愣地瞪着医生。怎么会呢。他和灿还有那么多未尽的愿望,他想同灿结婚,他想见见灿的父母,他想和灿一起白头偕老。灿寄托了河的未来,没有灿,河就没有了未来。河如果早知道灿要将一生交付到怀中这个皱皱巴巴的小东西身上,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孩子。

昱已经闻讯赶来,她接过河怀里哭个不停的孩子,轻轻哄了几下。

boss,把灿和她父母埋在一起吧。

怀中的孩子有些安静了。河看看孩子,又看看昱,心中早就是空空的一片凉和空旷。

他终于留住了灿,或许他最终还是没有留住灿。窗外下起了小雪,一只雀在寒风之中坠入白洁的地上。

9

河手中的酒已经没有了,河心中的故事也已经讲完了,他当然是爱灿的,可惜认识得太晚了。他头脑有些摇晃,看清了自己应当是坐在了家里的台阶上,昱在底下正准备上来扶自己。头顶的吊灯耀眼地洒落了一地的光,细小甚微的,仔细熨贴的,轻巧地在地上挪走,阶梯上泛了微白微黄的晕。

如此妖娆。可惜不是阳光夺目。

不知怎么,他手一松,一沓细腻的纸像迫不及待的飞鸟一样脱了手,河躺倒在暖洋洋的纸上面,留下的眼泪润湿了下面的一张纸。

一统天下的河依旧清晰,风流倜傥的灿已然被泪水模糊。

孩子不太像灿,也不像他,倒更像昱的深沉。

果然,孩子就是个累赘。

他想要,又不想。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灿早就一步一步控制好了生命的曲折,如何做,该如何做,像1+1=2一样明晰。而他打破了灿清明如镜的人生,搅得混沌不堪。

抑或是灿早就留好了不顾一切的余地,不管是平淡的蹉跎还是壮烈的消逝,为了那个注定的人,已经无畏了。

河眼中终于闪过一抹生的气息,但是悲伤的,光明却寒冷的,昱明白boss的生是属于灿的,死是属于她的照料的,boss手中的文件飘飘洒洒了一地,堵住了昱前行的路。

其实昱怎能看不懂boss眼中的惋惜,而河又哪里知道灿在父母前曾有多深沉,他不知道孩子像极了灿,她没有告诉boss。

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有一种爱,赤子一样,可以为对方进了又进,退了又退。

有一种爱,蔓延了一生,不在意多一个误会或是少一个曲折。

而有一种爱,一如她的道路,一步也不能多,半步也不忍退,只能站住在那里,默默然而已。

10

昱把灿的文件小心地理起来,又装在了牛皮纸的文件袋里,搀着河走到了卧室,拿着热水烫过的毛巾润润身子擦擦酒味儿,把皱皱巴巴的西装脱下来再打包好准备干洗,摆正了河的身子,开开了空调调到26度。

再下楼掖掖孩子的被子,轻浅地烙下一个吻,整理一下孩子脱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抱走,把玩具放到柜子里,书本捡回桌子上,关门。

昱揉揉酸疼的肩,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灿的样子,笑的那抹白。灿的声音还在对她说。

怎么办,生活还是要好好过下去的。你能照顾得细腻,我只能给予自由。

孩子就是孩子啊,一个个都是无比真诚而又偷藏私心的。

春天到了,隔壁那户人家放生了只厝鸟。

从前捉的,终究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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