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有些事,有些人,注定是不能做的,不能碰的。
一
画楠半跪在地上,从随身的小匣子里掏出工具,细细的为躺在床上的人上妆。
眉黛下的人五官精致,年轻而苍白的脸上还未染上乌青色,隐隐还透着点红润,显然刚死不久。她纤长的手指滑过小盒中的口脂,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轻点,不过片刻,那厚薄均匀的嘴唇就恢复了同生前一般的红润光泽。
她是妆师,只为死人上妆,世人都称这种职业为
——殓妆师。
画楠起身,从站在一旁的管家手里接过酬金,跨过贴满符纸的门槛时暗叹了一声:死都死了,又何必做的这般绝,禁锢魂魄,竟是不让死者往生之意。
心中一念,脚尖一转,贴在门槛的符纸便飞落了两张。
冗长而狭窄的小巷里静悄悄的,此时刚过子时,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刻,连打更人都闭门不出。
画楠背着匣子,一步一步的走在巷子里,前行间,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不害怕吗?不,她只是过了害怕的年纪了。
她十岁从师,十六岁出师,到如今二十四岁,这条小巷早已走过千百次。
十六岁以前,会有一双温柔的手牵着她,带着她慢慢走在这条小巷上。会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给她看……那屋上坐着的是一只吊死鬼,那梧桐树上飞来飞去的黑影是猫头鹰幻化的,有时候还能碰见他们刚刚上过妆的顾客……如此种种。
殓妆师,都有一双阴阳眼。
窥阳间妖魔,视阴间鬼怪,是为阴阳。
十六岁的时候,她就开始独自走这条路了。那时候的她十分胆小,路过的阴魂小妖都会故意逗她,虽然她知道它们并无恶意,可还是被吓得抱头鼠窜。连鬼差都打趣她,说她如此胆小,如何做一个殓妆师。
不过还好,那时候会有个人站在他们的小院外等她,为她挂上一盏明亮的灯笼。可如今这条路,她既习惯了独自前行,那个人也早已不在了。
快到小巷尽头的时候画楠停了下来,转过身,瞪着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阴魂:“既已逃出生天,便早日投胎去。”
碧云风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发现,画楠突然转身的时候倒把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道:“谢谢……谢谢姐姐救我。”
“不必。”画楠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走到小院门口才发现碧云风居然还跟着她。
画楠皱着眉:“不是让你去投胎吗?为何还跟着。”
碧云风的脸上闪过一抹红,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我……我不知道去哪……去哪儿投胎。”
“那便等着鬼差来找你。”画楠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语气也十分的不耐烦。
眼见画楠背过身要进屋,碧云风一着急便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谁知竟然真的拉住了,他涨红着脸,如玉般光洁好看的面庞上还有几分焦急之色:“姐姐……那我要在哪里等。”
画楠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一毫温度。碧云风吓得一抖,不过到底没有放开手,只胆怯又固执的回望着她。
画楠头一次发自肺腑的觉得这等蠢笨无知的死了也好,免得留在世上祸害他人,思及此,她倒是有几分后悔救他了。
二
进了里屋,画楠放下匣子,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细细的擦拭供在八仙桌上的一块牌位——尊师长临之位。
擦拭片刻后,画楠扔了手里的手绢,突然抱起牌位席地而坐,手指滑过牌位上的字,自言自语起来:“师傅,再等等,过不了几年,阿楠就会来找您了。可是师傅您现在究竟在哪儿啊!小白和小黑说师傅并未前往冥界,又四处都找不到您的魂魄,师傅是在躲着阿楠吗?”
小心翼翼的将牌位放回八仙桌上,又重新点上火烛,画楠跌坐回地上:“师傅,阿楠好想你。”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露出她脆弱的一面。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疲惫不堪。
还好还好,她活不了几年了。每位殓妆师都活不过三十岁,长年累月为死人上妆,阴气入体是他们的致命伤。
上天就是如此,给了你一样东西,却不会忘记拿走另一样。
画楠趴在八仙桌上,轻轻的闭上眼睛,渐渐的睡着了,入梦了。
她做了一个好美的梦,梦见师傅了,梦见师傅温柔的把脏兮兮的她带回来,赐她名字,传授她技艺,教她待人处事。他总是笑得很温柔,清秀的脸上尽是宠溺的表情,说话轻声细语:“阿楠,照顾好自己,师傅会一直等你的。”
画楠感觉师傅在推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发现是碧云风半跪在她面前推她。
画楠瞬间清醒,一把推开他站起来来,厉声道:“谁允许你进来的,滚出去!”
碧云风缩了缩脖子,不敢直视画楠,埋着头小声答:“外面……外面有只猫头鹰,它……它欺负我。”碧云风并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的,画楠把他扔在门外之后,他就乖乖的坐在院门口。可是往来的鬼魂都吓他,连那只梧桐树上的猫头鹰都欺负他。
画楠将碧云风推出屋外,狠狠的摔上门。
她自然知道碧云风所言非虚,她幼年时,那只猫头鹰尚且年幼,连人形都幻化不出来,如今年岁渐长,倒也有了几分本事,只爱欺生这毛病,再长几百岁也改不过来。
八仙桌上的火烛已经燃烧过半,屋外还是一片漆黑,昏黄的灯光映着画楠苍白的脸,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过。指尖滑过牌位上的字并未发出声音,她动了动嘴唇道:“师傅……”
“姐姐,你哭了。”碧云风不知道又什么时候偷偷跑进来,双眼里闪烁的担忧和心疼让画楠一惊,倒忘了要生气将他赶出去。
转过身,语气冰冷:“没有。”
碧云风也没有深究,侧了侧身,看着那块漆黑的牌位轻声道:“这是姐姐的师傅吗?那一定很厉害吧。”
是啊,很厉害。除了技艺高超之外,他还会许多奇门之术,就连鬼差都称赞过他。
画楠捂着心口皱起眉,弯腰从八仙桌下掏出了一坛酒,揭了封口,一口气喝下大半。阴气入体越来越严重,连很久不曾犯过的心疾都有了隐隐欲发之势。虽然死活与她并无所谓,可她还不曾找到她师傅,心里总有牵念。又狠狠的灌了一大口,总要等她找到师傅啊,她想。
碧云风伸手抢过酒坛,烈酒的气味熏的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画楠,倒是画楠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她苍白的脸颊因为酒力染上了潮红,一双杏眼波光流转,又从碧云风手上抢过酒坛,在地上浇了一圈语带哽咽:“师傅,徒儿敬您!”
碧云风红着脸看了画楠片刻,再次夺过酒坛,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这样你就没得喝了,女子……女子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说完竟是晕了过去。
画楠一把接住他,嘴角有些无奈的抽了抽,女子喝太多酒不好,难道男子喝太多就很好?
她突然很想知道,这样年少无知天真纯善的人究竟为何会英年早逝,并且有人连他死后的魂魄都不放过,不让他往生。
三
画楠从未想到自己还有做梁上君子的一天,碧云风倒是只有一抹魂魄,出了那个小院他不过是虚体,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她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如今这般坐在别人的屋顶上,迟早被人发现,然后把这条残命扔在这儿。
碧云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穿过瓦片却无计可施,只得讪讪的看着画楠,意思很明显,他希望画楠来揭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可以碰到画楠,在那个小院里的一切物品也都是实物,可一出那座小院便什么也碰不到了。
画楠瞪了他一眼,轻轻揭开他们一旁的瓦片,向里望去。
她自然不会好心的给他解释,她所居住的那座小院靠近冥界通往阳间的大门,又毫无生气,无数阴魂鬼怪从她院门经过,半分阳气也无,他自然能感觉到实物。
暗叹一口气,画楠又朝揭了瓦片的方向移了移,她如今倒是多事了,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结果他比她还疑惑,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带着她到这儿来,说是要调查死因。
屋内的灯点的很亮,所有的情景两人都一览无余。一身形修长的男子背对着他们,一身黑子,满身的萧索气息。
这是碧云风的长兄,庶长兄。
碧云风说他们家就他们兄弟二人,他们虽不是一母同胞,感情却胜似亲兄弟,调查或许可以从这儿入手。
后面这句话是画楠说的,碧家家大业大,他们又并非亲兄弟,为了家产手足相残这种戏码倒是极有可能。碧云风自然是不认同画楠的看法,他的长兄自是他最了解,况且他没有同长兄相争之心。
虽说是长子继承家产,可他偏偏占了一个嫡字,画楠摇了摇头。
这时屋内的人转过身,同碧云风的面容有五分相似,却比碧云风多了几分稳重和淡然。
此时这张脸上泪痕密布,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尽是哀拗,看的碧云风心里酸酸的。
碧云泽手里握着几粒红豆,红豆早没有了它应有的光泽,豆身都是青黑色。
画楠听见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究竟对不起什么呢?画楠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隐隐觉得抓到了重点。
碧云泽从自家酒楼出来后就赶紧回了碧家,洗过脸又换了一身衣袍之后便又去了碧云风灵堂自斟自酌。
画楠跟了碧云泽三天,他日日如此,打理好家里的生意后便回家,然后在碧云风灵堂喝的烂醉,在灵堂睡一夜,第二日又去料理事务,如此往复循环。碧云风每次看到自家长兄醉在自己灵前,都心疼的眼眶泛红,想扶却又扶不了,只得红着眼守在一旁。
他之所以还能坚持查下去的原因是因为那天看见的红豆,以及画楠告诉他灵堂周围贴的符纸都是禁锢魂魄不让其往生的,因他已经逃出,这些符纸便失了功效。
而且,他已经死了四日有余,可别说是出殡入葬,就连他的棺材都未盖上,亏得画楠上妆技艺好,他的脸还未发黑,可身体却已有腐烂之意。
“他为什么总是盯着他放在你灵前的那几粒红豆。”画楠还是趴在屋顶,对着看着那几粒红豆的碧云风道。那几粒红豆正是他们那时在碧云泽手里看见的那几粒,那日之后他便把它们放在了灵前。
碧云风忘记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虚体,偷偷溜进灵堂,抬手想要替他长兄抚开额间的碎发,最后无力的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兄长,最后暗叹一声:“因为那是兄长送我的……生辰礼。”
“嗯?”画楠盯着他,眼里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多了一分追问之色。
碧云风看着躺在地上的兄长,好看的嘴唇抿起一个温暖的笑容,似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之中。
四
他和兄长自幼父母双亡,姨娘几年后也过世了,他三岁便开始和兄长相依为命,比他大十岁的兄长撑起了整个碧家,努力给了他优渥的生活。
所以画楠推测的方向不是他不敢相信,而是,碧家本来就是他兄长的。
“云风,你看兄长给你带了什么。”碧云泽一进内院就喊了起来,全然没有半点在外的冷漠。
“兄长。”碧云风从内屋走出来,十九岁的少年,修长的身形和煦的笑容似在阳光底下泛着光。
碧云泽从袖摆中掏出一个墨色的盒子,轻轻打开,里面安静的躺着两枚骰子。上好的玉骨泛着历史的光泽,久经不腐的红豆嵌在上面,染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一看就非凡品。
“红豆骰!”碧云风惊呼,惊喜的接了过来,兴奋道:“这可是前朝古物,兄长怎么找到的。”
碧云泽浅浅一笑,伸手拍了拍碧云风的肩膀,当时不及他腰高的少年,早已长的比他还高了。
“就知道你喜欢这类奇巧的玩意儿,兄长送你的生辰礼喜欢吗?”轻巧的绕开碧云风的话,绝口不提这古物的来之不易。
碧云风盖上盒子,抱着碧云泽的胳膊,朗声道:“喜欢!谢谢兄长。”他明明已经十九了,再过月余就要行冠礼了,可还是改不了自幼便抱着兄长胳膊撒娇的习惯。
碧云泽脸上的笑意放大,宠溺的摸了摸碧云风的头,只要是为了碧云风,他什么都舍得。
“然后呢?”画楠问。她从碧云风的叙述里大概已经知道了碧云泽的为人,心里的推测已经动摇了。可这个符阵要如何解释,碧家大概也只有碧云泽有权力让人在这里布一道这样的符阵。
碧云风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兄长,笑道:“后来,不过五日我就死了,后来的你也都知晓。”
画楠的目光从碧云风的身上移到灵堂前的红豆,红豆上有一层淡淡的毒药残留,这碧云风也知道。毒药很普通,是各家药房都能买得到的砒霜,可砒霜若不是人服下并不会有不妥而且从碧云风的尸体上并没有砒霜中毒后七窍流血的迹象。
事情究竟如何?又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如此疼爱幼弟的兄长布下了如此一道符阵。
画楠脑海里似是闪过什么,她偏头示意碧云风出来,自己也偷偷溜到了门口,悄声问:“那对骰子,你兄长送你之后,你便没有打开过了吗?”
碧云风摇头:“并非如此,相反,我几乎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可是因为是古物,碧云风在把玩之前和之后都会净手,并没有中毒的可能性。
他们那日仔细观察了尸体,嘴唇已经乌青,盖过了胭脂的颜色,确定是中毒身亡。
究竟是怎么中毒的呢?不过短短五日,究竟是谁下的毒?画楠的眉头皱起:“只有你和你兄长见过那对骰子吗?”
碧云风还是摇头,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自然不是,除那日在场的下人外,还有兄长的奶娘,她说她年老眼花看不清,我还递给她让她看过。”
毒难道是那个奶娘下的吗?可是毒下在红豆上并没有什么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画楠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此时躺在地上的碧云泽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揉着头坐起,一眼就看见了半椅在门上的画楠,好看的桃花眼里布满了血色,又因整日宿醉微微有些肿胀,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用冰冷防备的眼神看着画楠:“你是什么人。”
画楠一脸淡然,连椅在门上的姿势都没变过:“受令弟所托,调查他的死因。”
“胡言乱语!”碧云泽脸上染上了一层薄怒,顿了顿片刻才继续开口:“云风……”他说不下去了,那种发自肺腑的哀痛连画楠都感觉到了。
画楠收回椅在门上的姿势,目光落在碧云泽一醒就跑到他身后的碧云风身上,嘴角勾起:“谁说死去的人不能回来呢?”
五
碧云泽惊愕的看着画楠,不过画楠显然没有和他对视的打算,开门见山的问:“令弟的死因,碧少爷想必很清楚吧。”
刚才她说出的调查死因的时候,碧云泽的眼神很复杂,痛苦中夹杂着无奈还有……愧疚。
她没有给碧云泽开口的机会:“望碧少爷如实相告,令弟如今……就在里身后。”
并没有普通人那种受惊或不相信的表情,也没有立刻转身,碧云泽的泪水顺着眼角而下,一滴接着一滴,他就那么僵直着身子,轻声道:“云风、你在吗?”
碧云风拼命点头,可惜他看不见。
坐在地上的碧云泽站了起来,又拿起了放在灵堂前的那几粒红豆,背对着画楠,声音低沉而哀伤,似是在对画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云风,是我害死的。”
碧云风和画楠同时僵住。
“若不是我送他的那两枚骰子,奶娘也不会对他起了杀心。”碧云泽低头看着手中的红豆,轻轻叹了一口气。
画楠没有开口打断他,静静的听他诉说,他压抑了太久,太需要这样一个开口的契机了。
红豆表面上的砒霜确实是碧云泽奶娘下的,不过那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她一直忌惮碧云风这个嫡子,怕他夺走碧云泽的一切,即使后来碧父碧母身亡,她也一直暗暗防备。碧云风一天一天健康长大,又与碧云泽关系越发亲厚,她内心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而让她起杀心的正是那对骰子。
看着自己视若亲子的少爷为那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奔波时,奶娘心里除了心疼便是对碧云风的恨了,这样的人偏偏占了一个嫡字!一个嫡字便事事都要压一头。
那对古骰去了碧家三分之一的家产,碧云泽赔了无数笑脸,求了无数人,只因碧云风偶然在一个画册上见过,便追问碧云泽是真是假,碧云泽便四处托人寻求。
奶娘在碧云泽面前责怪了碧云风几句,反倒是被碧云泽训斥了。
伤心之余,奶娘除掉碧云风的想法日渐浓烈。
终于,她等到了契机。
那日,碧云风携那对骰子外出游玩,回来后便中毒身亡,红豆染上砒霜便褪了色,可碧云泽送礼那日一众下人都见过,红豆鲜亮如新,而碧云风又并非死于砒霜之毒,碧云泽自是没有半点嫌疑,多么天衣无缝。
“那碧云风究竟怎么死的?”画楠看了一眼碧云风,他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是食物中毒。”碧云泽依旧继续陈述的。
倒是画楠愣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死因。
府里的食材从采办到端上饭桌都是奶娘一手负责的,她不过是轻轻变化了食物的搭配,用了相生相克的食物,却没有一个人看出端倪,而且自他十几岁接手家中生意之后就很少回来吃晚饭了。
他像疯了一样彻查碧云风的死因,可什么都查不出来,碧云风的两个侍婢被先后杖毙,一时间碧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看着他陷入疯狂的模样,奶娘终于和盘托出,那一刻,碧云泽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的不断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奶娘恨铁不成钢:“大少爷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吗?知道什么?
奶娘咬牙切齿的说出原因,碧云泽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云风不会和我抢的,况且如果他想要,我可以把一切都让给他。我做这么多,一切都是为了云风能够过的更好罢了!”说到最后他已经近乎嘶吼起来。
碧云泽转过身,眼中一片茫然无助:“可是我要怎么责怪她呢?她抚育我长大,不为金钱不为名利,只是真真切切的为我好。”
“可云风怎么办呢,那是我的至亲弟弟啊!无论我怎么做,错的都只有我不是吗?”他跌坐在地上,疲惫和痛心每一刻都是侵蚀他:“都是我在乎的人,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画楠看着碧云风有些不忍,真相如此简单却丑陋,最后竟然只能归咎到嫡庶二字上。
“这符阵……”
“这符阵是奶娘回老家之前告诉我的,说若是诚心,或许能见云风一面。”碧云泽掩面而泣,他日日等待,却是日日失望。
画楠被碧云泽的话一惊,真是一个心思狠毒的老人。
她拖着一直沉默的碧云风离去,碧云泽需要一个人静静,而碧云风也同样需要。
六
碧云风在小院里关了三日才出来,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见我兄长了。”
画楠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开口,阴阳相隔,如何能见……只又挑了一个月圆之夜,带着他又去了碧家。
他的棺木已经封死,碧云泽告诉画楠,碧云风明日就要下葬了。他的神色并没有好转,嘴角勉强了其次才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那晚你说云风就在我身后,他听见了不知道有没有怪我。”
画楠看了一眼已经哭的不成样子的碧云风,知道他应该是从未怪过他兄长,就连那符阵的作用,他都让她不要对他兄长说明。
画楠心里有些难受,看着碧云泽的双眼犹豫了一下:“我能让你再见碧云风一面,只是那个地方阴魂无数,阴气极重,常人去了那里必会折损阳寿,你可愿意?”
碧云风拉着画楠的衣袖,他不同意,他不想让兄长折寿,画楠无视他,只看着碧云泽。
碧云泽终于笑了,真正轻松的笑容,出色的容颜衬上那抹笑,让人的心情无端的好了起来,他说:“我愿意。”没有半分犹豫,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前往那座小院的路上,画楠递给碧云泽一坛酒:“我自己酿的烈酒,或许能让你多撑一会儿。”
碧云泽到了谢,接过来狠狠的喝了一大口,烈酒像刀子刮过喉咙,心里像有一团火烧,可一走进那条小巷,便只剩下了阴冷。
画楠瞪了一眼从梧桐树上冲下来的猫头鹰,被吓到的猫头鹰十分委屈的又回到了树上。
进了小院,碧云泽的视力便清晰了起来,不像在路上那样,眼前尽是弥漫的大雾。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旁边的碧云风,又哭又笑,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慢慢伸出手抚上他的头:“真好,真好,真的是云风,兄长没有做梦。”
画楠悄悄的回了屋,外面的人不需要别人打扰,同样她也需要安静一会儿,她抱着牌位,将脸贴在上面:“师傅,阿楠好想你啊。”
外面的月亮越发明亮起来,像是要昭示团圆之意,碧云泽看着碧云风,语气里带着小心:“云风,你怪兄长吗?”
碧云风带着笑意,他说:“不怪。”他啊,有这么疼爱他的兄长,他很高兴。
“不怪……便好。”碧云泽倒在碧云风怀里,这里的阴冷之气非常人所能承受,他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碧云风抱着他兄长一步一步走出小巷,走回去,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没有停留,自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那个幼年拉着兄长撒娇,笑得明媚无邪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画楠照例擦拭着那块牌位,看着坐在门外的碧云风道。
“不在这儿,能去哪儿呢?”碧云风头也不回。
画楠放好牌位,点好火烛从屋内走出来:“你是阴魂,自然是去投胎,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每夜子时冥府大门便会打开,你从那里进去,自会有鬼差来接你。”
碧云风突然站起来,直直的看着画楠:“你真的想让我去投胎吗?”
画楠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当然,阴魂自是该去投胎的,冥界岂会容许你们逗留人间。”
“阿楠……”
“住嘴!”
碧云风才刚刚开口,就被画楠粗暴的打断,这是她的禁忌,谁也不能触碰。
画楠快步进了屋内,觉得现在鬼差们真是越发偷懒了,往常都不让阴魂在阳间超过三日,如今都快十日了,居然还不见他们的踪影。
碧云风笑得淡淡的,可却是有两个魂魄,一个魂魄抽离,慢慢的不再是碧云风的脸,温文儒雅,正是妆师长临。
长临一步一步走的很慢,每走一步,脸色就苍白一分,待快靠近画楠时,他已近乎透明。
“阿楠。”他轻唤,声音温暖入心,带着一丝低沉的磁性。
画楠整个人都僵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声音颤抖:“师傅!”
尾
长临出现的那刻,鬼差也出现在了小院里,手里揪着那只企图多次吓他们的猫头鹰,两人对视一眼,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进去打扰。
“师傅……你不是……”画楠语无伦次,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也只有这时,她眼中的寒冰之气才真正融化,化作了欣喜的眼泪。
长临想要伸手却又停住了,他太虚弱了,已经没有力气:“师傅……一直都在陪着阿楠。”
他死后,阴魂陪同在她身边,只是早晚会被鬼差发觉,他便四处寻找余愿未了的新魂,附在他们身上,隐藏新魂的气息,帮他们完成余愿,然后放他们投胎,自己又再去寻找,如此往复循环。
他一直在她身后,只是她看不见。
听着他每夜的呢喃细语,听着她诉说她的思念,他痛心蚀骨,只是他不能告诉她,只能默默的陪着她。直到某天他发现他开始变得透明,他多年逗留人间,他的阴气越来越淡,再不去冥界,他就要形魂两消了,可是他放不下她。
只要能多陪陪她,不入轮回,化为齑粉又有什么关系。
“阿楠,师傅这次真的要走了,不能再陪你了,往后,就忘了师傅罢。”
他的爱慕之意终是说不出口了,在世的时候,他是师傅,她是徒弟,有违伦理纲常,死后却是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即便是如今,他也没有开口说出他的心意。
画楠拼命的摇头,伸手想要去触碰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身体。
“不!”画楠嘶吼。
黑白无常进了里屋,长临转身对他们道了声谢。
黑白无常叹气:“你何必……”他们生命漫长,认识的殓妆师不止长临一个,却只有他让他们心生敬佩,用情至深,却也只有飞灰烟灭一条路可走。
长临的身形逐渐化为虚无,一丝青烟向院外飘去,画楠跌跌撞撞的奔出院门,可院外什么也没有了。
跌坐在地上,画楠缩成一团,那么悲伤,又那么无助。
“节哀……”黑白无常一脸不忍,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
不知道过了多久,画楠终于站起来了,慢慢向院内走去,月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拖的很长,勾勒出一身的凄凉孤寂。
画楠第一次把屋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了,抱着牌位缩在八仙桌旁,抱的很紧,眼泪滴在上面发出清晰的嘀嗒声:“师傅,别躲了,阿楠看见你了。”
三日后,黑白无常又出现在了小院里,看着画楠逐渐透明的魂魄,只得摇头叹气,明明可以转世轮回,偏偏要让自己飞灰烟灭,他们实在不懂。
画楠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能同寝,不能同穴,不能与他同葬黄土,能共赴湮灭,也很好啊。
看着画楠逐渐消失,最后也化作青烟,黑白无常一挥手,小院也不复存在。
他们,真的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