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小烛一世 求不得
第三章 从头辨
我奇怪扶苏为何叹气,刚想发问,扶苏反而先止住我,让我随她进入幻真境。行步间偶尔抬头看看两侧菩提茂盛,碧翠如一,着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却也没心思细看;我紧紧跟在扶苏身后,紧张得不离寸步,以免幻真境自带的结界将我这个刚修成的烛精屏蔽在外。扶苏一路也不再言语,直行至一株菩提树下方道:“就是这了。”
我抬头看这株菩提,枝叶似比周围的几株茂密,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扶苏终于开口:“昴日星君的车架滑落后幻真境会覆上新的结界,我们必须在此之前离开,所以时间有限,你且领略其中要紧的便是。你可记好了?”我重重点头:“我记下了,定不给扶苏姐姐添麻烦。”
忽而,我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连忙问道:“姐姐如此帮我,可会受罚?”
扶苏见问,莞尔道:“我自有道理,否则又怎会应你。”我正疑惑这当中又有什么天机,那边扶苏已捏起莲花法印,双唇翕动,缓缓念动法诀。树上木叶翩跹而下,化为卷宗,正是刚刚扶苏度化的那一份。
我意念随之牵动,只觉手脚皆绵软无力起来,晕晕晃晃间眼前一切尽化虚无,只留耳畔扶苏仙子的声音:“东荒大泽之东隅有川名蜒息,蜒息川奔涌的水泽承自瑶池下游的天河一脉,故两岸生灵累年在这方水泽的灌溉庇护下鱼米富庶,战乱鲜发。这富贵旖旎之乡便是你历劫的所在。”
微微站定,我眼前出现繁复颜色,如有画卷流转,待要看个究竟,却终究一片模糊,我急道:“怎的看不真切?”
扶苏道:“你莫急,待我将你此生的身世从头分辨了,再去不迟。”
我不再多言,只听扶苏继续讲述:
“延息川南岸富贾云集,这南岸富贾当中,有一中上之家,复姓钟离。钟离家祖上为官,世代书香,但到钟离逸一辈不知得罪了哪路贵胄,不得以罢官归乡,在川南经营起当铺来。如今钟离逸业已辞世,祖产由其独子钟离青掌管。
青老爷膝下生得一女,名瑾。这位瑾小姐生的甚是俊俏——话说青老爷的夫人于璔年轻时乃是蜒息川数一数二的美女,曾与北岸贵胄闲庭闵夏并称‘北闲庭、南于璔’——钟离瑾八岁时已然出落婷婷,两弯月牙儿螺黛眉,一对儿水杏含情目,嵌在蜜桃儿似的小脸儿上,逢人便含三分笑,隐约一对梨涡可见,大凡见过这瑾小姐的人都感叹‘这女孩儿小小年纪已得其母七分神态,将来定然是这南岸第一美女无疑了!’
青老爷闻言自是欢喜,将歌舞琴棋着意调教。更兼钟离家至瑾小姐一辈已无男丁,青老爷闲时亦将祖业经营之道悉心相授,并无半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钟离瑾勤奋乖巧,加之天资聪颖,故而十七岁上便可助青老爷打点生意家事。”
听闻至此,我早已雀跃,忙贱兮兮抢道:“原来我下世为人是如此俏丽聪慧!可见我这个得了灵性的蜡烛,道行也是不可小觑啊!”
扶苏轻轻谑笑,并不答我,自顾往下叙述:
“钟离府瑾小姐八岁这年,于璔夫人又得一胎。只是此胎怀下来无比艰辛。蜒息川南岸四季温吞,气候湿热,于夫人体质本热,自怀这一胎起竟每日汗流不止。青老爷与夫人鹣鲽情笃,为着夫人不至如此难受,将川南川北名医访了个遍,然而终究名医游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说夫人体质本热,孕中惧热多汗也实属正常。如此挨了六七个月,可怜于璔夫人每日沐浴就要三四次,终日只待在满置冰器的室内,所居屋室又长日引蜒息川东之冰水自屋顶溉下,如此这般仍抵不住体内涌动的灼灼之气。至第八个月上,夫人体内热气更甚,好似有火长燃不灭,旁人触之亦觉灼手,于夫人挨无可挨,一日气息不畅,几度昏厥,终致早产,诞下一女婴,取名钟离玥。
就在阖府欢庆青老爷中年得女之际,于璔夫人却因孕期灼耗了元气,诞下玥小姐后便撒手西去了。钟离玥出生后只闻啼声却不见流泪,产婆大夫细查之后皆言无碍。而后请来看命格的道士言曰:‘此女命格有异,乃天机!’惟教此生莫使哭泣落泪。青老爷原已因夫人早逝悲痛异常,闻得此般,心中尤其惴惴,思来想去亦唯有对这个小女儿万般爱怜。”
到这会儿,我已了然:“这个‘命格有异’的钟离玥才是我,刚一出生娘亲就去了,真可怜。”
对了,要确认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扶苏姐姐,这个玥小姐,可也是容颜惊艳、才华横溢吧?” 扶苏拉长声线:“这位玥小姐——并——未——如她的姐姐一般给众人带来惊喜。”
我心下一凉,随即明白了扶苏刚刚的谑笑。
“钟离玥长相多随其父,说不上闭月羞花,但钟离府的书卷气也将这女孩儿熏陶得气度清雅。”
这算是安慰吗?好吧。
“鼻翼两侧略略几点鹅黄雀斑是出生就有的,笑起来时衬着浅浅梨涡竟有几分俏皮,并不可厌,反倒让这张眉目淡极的脸不易被人忘怀。”
什么?眉目淡极?
“这玥小姐的资质亦不如母亲和姐姐般敏慧,青老爷也不愿严苛,因此除了必要的家训诗书,便随了钟离玥的心性择了师父教导音律而已。”
这,这也,扶苏姐姐你确定我是钟离家亲生的?
我实在忍不住,顾不得礼貌规矩,扬声问道:“这个钟离玥究竟还有何处承了青老爷及先夫人?”
扶苏听得我急了,也敛了玩笑,答道:“其实,钟离玥天生一股倔强,比如她极爱母亲生前留下的沧浪古琴,便励志音律,练习不辍,以勤补拙,其授业师父都言‘玥小姐如此下去,音律之道当大有可为!’这执着一点便同青老爷少时如出一辙。”
扶苏着意顿了顿,见我不答言,接着道:“钟离玥虽生无母亲庇护,却也在父亲的宠溺和长姐的爱怜中未曾受过半点儿委屈,性情欢快明朗却也不骄纵蛮横,其活泼爱笑一点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致的,甚至,梨涡莞尔的神韵、嘴角的弧度都是一致的。”
其实我心下亦明白,出生在这富庶乡、温柔地已是司命天尊看在佛祖面上的格外照拂了,怎还由得我挑拣身世样貌。何况,听扶苏仙子的描述,那个钟离玥,也就是这一世的“我”,生活得应该还算富足安逸,却不知所谓的缘劫是个怎样开端。
扶苏仿佛已知道我心中所想,道:“身世讲罢,我们这便去你九岁那年。一切缘劫皆由这一年开始,自此轮回。”
说罢,眼前画卷急速流转,我又晕晕晃晃起来。有了刚刚那一回,我知是扶苏已经催动法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