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畅晕车，一上火车她便闭上眼睛睡觉。车厢很挤，吵吵闹闹的。推销员在过道里高喊着，他们来来去去，再加上灯光太刺眼，米畅只是浅浅地睡了一下就醒了。车厢依然吵闹。那么多双迷茫的眼睛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着，焦灼的目光压得火车几乎寸步难行，拖着沉重的乘客的思绪边缓缓爬着边呜呜喘着粗气。

米畅不敢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发呆，只好把视线移向远处。左边两个小女孩满头大汗地躺在桌子底下，睡得深沉，推销员来了几个都没吵醒她们。她们的爷爷刚好脱了鞋子，把脚放在她们鼻子前，米畅猜想着她们的梦境是什么味道。

再往前，一个满脸油光的微胖男人怡然自得地抽着烟。吞吐出来的烟雾挤走了米畅周围本来就微乎其微的新鲜空气，米畅皱着眉，尽量把呼气吸气的时间拉长一点。

米畅特意带了一本英语练习册来坐火车，以为自己不会让漫长枯燥的旅程白白浪费掉。哪知她翻开了书，那些英语单词却在她脑子里跳起了乱七八糟的舞。她抓不住它们，一道题总共看了三遍，依然猜不透其中的奥秘。

米畅感到头痛。她把练习册收起来。当她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从对面慢慢走过来。

米畅脑袋嗡的一声，完全陷入了空白。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她一直以为，他的身影会永远地埋葬在她的记忆最深处。却没有想到，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突然蹦出来，像是一场梦，一场混浊而嘈杂的梦。

心底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轰然洞开。那些被遗弃在荒芜之地的回忆疯狂倾泻而出。

那时的他，与她，只差了一分钟的距离。

那些散落校园里的细碎阳光，如今回忆起来，分外地耀眼，仿佛从前遇见的所有阳光都汇集到了那一天。

二

迦蓝因为没接到球，娇嗔地责怪道：你好坏哦！米畅看着迦蓝怪异的动作，拿着羽毛球拍大笑了起来。球馆本就空旷寂静，米畅的笑声像一阵凛冽的风一样嗖嗖刮过。猛一回头，发现一个眉眼清澈的男生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他身后的落地窗里，阳光灿烂得像要融化了一样。

只听迦蓝愉快地喊道：洛洛，一起打球吧！迦蓝望着的人，正是站在米畅后面的男生。

后来米畅知道了，他的全名叫做林洛，林疏风露长的林，洛下三分红叶秋的洛，他这样在班上介绍自己。

他们在同一个班级。大多时候，林洛都是安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米畅偶尔见过他的正脸，那是因为迦蓝喊他。他总是淡淡地看一眼，又迫不及待地低下头。

怪不得，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米畅自言自语。

林洛推辞了几次，终于顶不住迦蓝的软磨硬泡，向球场中间走来。迦蓝望着米畅不说话。米畅愣了一会儿，有些后知后觉地递过去被自己握得发烫的羽毛球拍。

后知后觉。对，米畅总是后知后觉。如果那时她能发觉其中的端倪，大概故事会有另一种走向吧！

林洛的球打得稳稳的。尽管如此，迦蓝好像心不在焉似的，常常羽毛球飘到身后去了她才挥出球拍。她说，畅畅，你来吧。

米畅有一丝丝紧张。她害怕自己球技太差了会被林洛取笑。她紧紧盯着球，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林洛也没有相让。啪，啪，羽毛球在两人中间来来回回地旋转飞跃着，像是一个黑洞，把他们三个啊，时光啊，都用力地往里吸着。

三

迦蓝和林洛大概六七岁就认识了。那时的他们，应该有过一段纯粹而甜蜜的友谊吧！迦蓝向米畅讲述的时候，眼里是满满的怀念与些许的感伤。她说林洛总是在她被其他小朋友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但是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不再有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他有了他的故事，而她也有了自己的心事。

他们三个只要有空，都会一起来羽毛球馆打球。米畅和林洛混熟以后，发现他不像看起来那么腼腆清高，他也会哈哈大笑，也会和她们恶作剧，甚至像个小孩一样赢球以后在滑溜的球馆里吆喝着跑上一圈。米畅越来越喜欢和林洛呆在一起的时光。他们互相调侃，在打球时又互不相让。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人都喜欢文学。他们可以就某个人物一直聊下去，但经常聊着聊着，他们就为了自己喜欢的人物而针锋相对，抨击对方喜欢的人物。吵到最后，两人词穷，走在清朗的过道上，累得只听得到自己呼呼的喘气声。两人相视无言，互相瞪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迦蓝走在身后，不无醋意地笑着说：你们眼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米畅走回去，给迦蓝一个大大的拥抱。抱得迦蓝连连埋怨道：唉哟我的发型乱了。

四

米畅因为给老师送作业，去球馆晚了一点。她赶过去的时候，却没看见林洛和迦蓝打球的身影，只有其他不认识的人。米畅有些疑惑，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后来她走到外面的过道上，发现他们两个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自己。米畅蹑手蹑脚地从柱子后闪过去，想要吓他们两人一跳。可是，就在那时，不早不晚，迦蓝靠在了林洛的肩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仿佛一只蝴蝶从水面划过。

米畅仿佛遭到晴天霹雳。她惊讶的，不是突然撞见迦蓝喜欢林洛的事实，而是，她知道了自己喜欢林洛。

米畅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蔫地走在校园。她想，干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还是像以前一样和他们说说笑笑。

她能做到吗？

扪心自问，做不到。

在她知道自己喜欢林洛的那个瞬间，她已经有点讨厌迦蓝了。她觉得自己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可是，她又觉得，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她心里甚至有一个邪恶的念头：把林洛抢过来。

五

再见到迦蓝，米畅不知道说些什么，她避开了迦蓝的目光。晚上迦蓝爬到米畅的床上。两人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米畅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迦蓝和自己一样满腹心事。

黑暗中，迦蓝转过身，在米畅耳边说：我跟他告白了。语气平淡无奇，像在说天气真好啊。

米畅努力遏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抓着被子，深深地呼吸着。当她终于能够正常说话的时候，她问道：他怎么说？

迦蓝沉默着。

米畅不安地等待着迦蓝的答案。她想听迦蓝哭着说：他拒绝我了。但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过分。她一定是被嫉妒冲昏了头。

他喜欢我。沉默过后，迦蓝带着一点点欣喜说道。

泪水无声地滑过米畅的脸颊。

六

米畅刻意避开有林洛和迦蓝的场合。迦蓝和林洛告白后的第二个晚上，林洛想要约米畅出来。米畅没有赴约。米畅找到新的伙伴，虽然一开始融入新的群体会有些尴尬和不适，但好在米畅活泼开朗，大家都渐渐地接受了米畅。

有男生向米畅告白。米畅委婉地拒绝了。

迦蓝和林洛仍然粘在一起。

米畅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乎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偶尔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她的脸上会有一丝失落掠过。不过没什么。她很好。她的演技不会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七

米畅为班级负责参加学校比赛的黑板报。班主任把会画画的林洛推荐给了她。原来他常常低着头，是在专注地画画。米畅想到那副画面，心里有一丝苦涩，又有一丝怀念。她忽然想起来，从前迦蓝回忆起小时候和林洛在一起的场景，脸上的表情和现在自己的如出一辙。

只不过，迦蓝已经占据了林洛的心。

米畅只顾着在黑板上面写啊写啊，根本没有看林洛一眼，也没有和林洛说过一句话。偶尔两人不小心撞到一起去了，米畅便立刻倒退一大步，仿佛碰到了什么要命的机关一样。

米畅和林洛卯足了劲，他们都没有去吃晚饭。迦蓝过来给林洛送饭。不知怎么，她竟先把饭递给了米畅。米畅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说了一句谢谢。迦蓝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米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块吃饭，却谁也没说话。

米畅心想，是不是自己的存在影响了那两人的情绪。

可是没关系，黑板报完工了就没事了。

到了九点下自习，教室里只剩下米畅和林洛还在黑板上奋战。气氛越安静，米畅心里越难受。有时，她突然盯着林洛的背影发起呆来。然后林洛回过头，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她愣了一下，冷冷地别开了头。

黑板报大功告成。

米畅和林洛同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米畅差一点笑出来，可是她咬着嘴唇忍住了。当她收拾地上的粉笔头时，突然听到林洛在身后问道：你很讨厌我吗？米畅失神地愣在地上，她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自己的心事。

林洛离开了教室。

米畅呆呆地蹲在地上，抱着自己难过地哭了起来。

灯突然关了。教室陷入黑暗。米畅坐在黑暗中哭着。

八

林洛在宿舍和人打架了。他打的那人来头不小，听说是教育局某某领导的儿子，就是和米畅表白，但是被拒绝的那个男生。林洛被迫在全校师生面前作检讨。当他念到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时，所有人都笑了。米畅却想哭，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林洛再也没有翘过课，再也没有在不喜欢的课上画画，再也没有在考试时交白卷。他像变了个人，现在那么用功地念着书，米畅既为他高兴，又为他难过。高兴的是他终于为未来努力了，难过的是他那么辛苦，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林洛有时也会过来找米畅问问题。米畅每次尽量装作平静的样子和他解说，其实她的心里一直如小鹿乱撞。她的脸红得发烫，她希望林洛不要察觉到什么。

九

后来，林洛考去了和米畅不同的省份。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再也没有联系过。

她还记得，那一天，八点十七分，她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是迦蓝打过来的。

迦蓝说：米畅，对不起。他喜欢的人是你。

什么？

林洛喜欢的人是你，米畅！

这……我……

那天我和他告白，他拒绝了，他说他喜欢你。他和人打架也是因为你，他用功读书也是因为你。他说想跟你考同一所学校。可是，我跟他说，你想去的是北方。

米畅听着迦蓝的哭声。她的心情很乱。她的思绪像一万颗流星划过一样，虽然美，却也混乱拥挤。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迦蓝，她甚至感激迦蓝，感激迦蓝打电话来告诉自己，林洛喜欢自己。

迦蓝说：你快过来。我在流云机场。

什么？

林洛就要离开了。

米畅随便抓了件衣服穿上。她跑出门，慌慌张张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米畅也无心留意司机说了什么，只告诉他快点，快点，流云机场。

等在大门口的迦蓝抓住米畅的手，两人一路狂奔起来。迦蓝拼命地和被撞到的人道歉。米畅只想着赶紧见林洛一面，告诉他，她喜欢他，在很早以前，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

十

米畅自然没有见到林洛。在她到达的那一刻，飞机刚好起飞。她在机场呆呆地坐了三个钟。迦蓝陪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到。然后她自己站了起来，说：该回家了。

迦蓝问道：你没事吧。

米畅笑着说：早就习惯了。

真正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

十一

米畅回过神来。林洛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米畅听见自己的心一片一片互相撞击的声音。

米畅终于忍不住回了头，她看见林洛和旁边的女生靠在一起说笑。那个女生发现了米畅的目光，于是用手推了推林洛。

米畅难过地低着头。

米畅坐在站台边等父亲过来接她。突然感觉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回头，是林洛那张干净帅气的脸，只是笑容更加成熟。米畅对他回以微笑，她希望自己可以勇敢真诚地祝福他。

好久不见。林洛说。

是啊，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米畅在心里说。

听说县里新开了一家羽毛球馆。你明天有空吗？我们一起去？

米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和林洛一起的女生走过来，凑到米畅面前，笑眯眯地说：这就是你……

林洛急忙说道：姐，你看，老妈从那边走来了。

米畅笑道：我当然有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