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晓獾人生第一次看雪。他开心得狂笑,扯得干燥的皮肤也下了雪。
他从新加坡飞到沙特转机,可接下来的航班延误生生地把日间航班拖成红眼班机,让他被服务周到的空姐一晚上揪醒三次。一次喝水,一次夜间早饭,一次夜间中饭。
李叶茴约着第二个到达波兹曼的赵晓獾凑一晚酒店。也正因为他的飞机延误,等他的李叶茴不得不在波兹曼博物馆一样的小机场睡了两天。这个木质机场里有着及腰的黑熊模型,还有可能在狂笑或是咆哮地咧大嘴的棕熊,李叶茴只到它的腰部,但是数据统计,身材悬殊的两种熊同样极富攻击力上升。
李叶茴睡得还可以,心情却很差。莫名得差。机场外是彻骨寒冷。李叶茴几次半夜突然醒来都忍不住出去转转。她故意被寒风拍个半晕,这样可以更快继续入睡。
一万公里外的吴松毅一边应付着送水果进屋的老妈,一边虚掩着电脑。
电脑屏幕内是李叶茴偷露着鄙夷的嘴脸。
母亲走了,吴松毅掀开电脑,看着一向阳光积极、从不生气的女友笑了。
“我的网瘾好很多了。”
“恭喜你呀!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真是无比熟悉的撒娇语气。她对他死心塌地,总是无条件支持。想到这,吴松毅有些小骄傲。他开始略带炫耀地说自己最近在忙的事情:“我跟我爸爸学炒股。他给我五万块练手,效益不错。我们邻居刘叔都要把退休金交到我手上。”
又是他爸爸。
李叶茴一点都不想阿谀奉承,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飞机整个人性情大变。可能是因为时差、可能是因为千里之外并不顺利的现实生活。当然,最可能的是因为她隐隐作痛的胃。
李叶茴等待赵晓獾这两日催吐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更加疯狂。她发现,听到夜深人静的机场徘徊着自己丧心病狂的呕吐声能给她带来快感。
她本来想停下来,和以往的无数次起誓一样。可是也像之前千百次的自我放弃一样,她忍不住吃了一口,然后便是野兽般的胡吃海塞。不自律的失落与悔恨、因肥胖被抛弃对恐惧...她想都不想就冲到厕所把山珍海味一并吐出。
既然都决定不负责任了,何不再潇洒吃一顿?这样想着,李叶茴嘴角还挂着污秽,湿手就向食物摸去。真开心啊。
她的胃越来越大,食管也像电梯管道,上上下下地运输着各类饕餮。
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 不愿意承担偶尔纵欲的后果,便用自我伤害而忘记自律的益处,并美其名曰,“年轻就应做个有故事的人。哪怕是呕吐味的故事。”
但是最近她不想给自己冠骂名。他想,这是吴松毅的错。受害者思维会让她放纵时感到更加肆无忌惮的快乐。
赵晓獾的到来暂时将她脱离要用呼啸狂风入睡的疯狂日子。
他是个矮个子的瘦弱男生,相貌却异常成熟。他笑起来时脸部的棱角会特别明显,让人想起颧骨突出的王小红。李叶茴有些失望。
憋了两天寒气的波兹曼终于下了大雪。大片大片的冰花洋洋洒洒,让平生从未见过雪的海南人赵晓獾惊喜交集。他欢呼着做了一个后空翻,却着地不稳、一屁股摔到雪里。他却不急着爬起,像个癞皮狗一样胡乱刨地。
李叶茴也被感染了,她哈哈大笑,也将雪块高高抛起,再用脑袋顶碎,挂着白眉毛一脸顽皮地笑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莫名胃痛,也忘记了自己装淑女的任务。
可是夜晚,她孤零零地站在酒店顶层,放任自己陷入回忆。上次在类似的地方看星是在天津,那时候高大帅气的吴松毅是她混沌生活的救命稻草,但是现在他造就了她更混沌的生活。
此时此刻,一切安好,但是李叶茴却浑身不对劲。这和胃痛无关,而是和这土地有关。
就像北京给人带来安慰,这个叫做波兹曼的美国小镇让人烦躁。不是抓耳挠腮想咆哮的烦躁,而是狗儿想甩掉耳后的虱子、虫儿想破茧成蝶的悸动。
赵晓獾端着泡面,也爬上了天台。
“你在看星星吗?”他问,然后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阁楼,躺在落灰的屋顶:“这样看星星角度最好。终于能实现在雪地吃泡面的愿望了。”
赵晓獾的表情就像一只活生生的小獾,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李叶茴突然捡起一块雪向他砸去,就好像把所有不快、连带着胃里的疼痛也一并揪出来,砸向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等着他带自己回归最初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赵晓獾确实像李叶茴的老朋友。他们臭味相投。李叶茴从未发现一个人可以同时将“幼稚”和“成熟”两个极端演绎得如此优秀。
在和陆陆续续到达的其他新加坡小伙伴坐在通往黄石的车上时,李叶茴的内心一片沉寂。赵晓獾却上蹿下跳,拿着相机不愿漏过每一个拐角风景。
越往里开,人类的踪迹越少。到了后来只剩下荒郊野岭和孤零零的公路。
“嘿,过来看!”赵晓獾的大呼小叫唤醒了沉默不言的李叶茴:“你看这座山!”
可是车子迅速拐弯,一座土丘挡住视线。
正当李叶茴耸耸肩表示自己的好运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时,赵晓獾拉住她的背包,急驰的大巴嘲笑般地绕过自不量力的土丘,让她猝不及防地被甩在窗上。
颤抖着,她的眼帘缓缓打开。李叶茴看到远处的雪山连绵不绝,好像从世界尽头流来了白色大河。它那诗一般流淌的山体上,披着文人画上的沟沟壑壑。白沙般的雪屑在天的交界处旋转,上帝无声的咳嗽偶尔也会震裂本平坦无痕的雪面。几块顽皮的雪三角、雪菱形和雪五星尖叫着、奔跑着、坠落着越变越小...不一会漫山遍野便是它们跳跃的身影啊。然后,冬风又浮起,新雪又堆积,被埋藏千年的雪屑又开始在天际翩翩起舞。
李叶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从未因一句“我爱你”而感激涕零,却被这浪漫风景热了眼眶。
山脚的草上有流窜的小溪,溪邊被胡乱配色的野花。一只土拨鼠站在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望着这绿色大巴从遥远未知的城市森林开入黄石仙境,炫耀地露出自己尖而长的门牙兴奋大叫。
车里的“孩子”们的眼睛紧紧贴着窗外纯净的自然馈赠、感受着血管内突然奔腾起的感动。那些被遗忘在厚重教科书后、勾心斗角的情场往事中的童话故事又开始在他们心里敲敲打打。
黄石公园是美国第一国家公园,占地8983平方千米里包含着千万年从未变样的湖泊、峡谷、河流和山脉。纯蓝为心、黄绿为衫、橘红为开花裙摆似的黄石湖坐落在黄石火山中心,而这默默包揽游人一切发自肺腑的赞扬的俏皮姑娘却满肚子惊人能量:过去两百万年,她数次偷偷点燃了火山内部的鞭炮,然后望着满天张牙舞爪的岩浆迷雾痴痴地笑。
她的大儿子:老忠实间歇泉就坐落在李叶茴居住的村庄。他无比忠诚,每隔二十分钟,就会华丽起舞,用三十余米高的矿物质水花向游人致敬。
然而,他肠胃一向不好,才让村庄日日夜夜都在臭鸡蛋韭菜味里无奈地苦笑。然而,一到晚上,他便和自己几个兄弟姐妹,披上星辰做睡袍、挂上月牙做鼻环,化身为黑夜中的袅袅白烟优雅飞翔。
远处是他的叔叔,“老忠实百年旅馆”。他性格高冷,只对提前一年申请入住的人松开大口。但是一旦成为朋友,他就又成了总是因为酗酒而红鼻子的友好大叔:窖炉里是永不熄灭的旺火、身后是着装华丽的前台人员。每次到了准点,他就会拨响自己那百年历史的大钟。一只老鸟从钟里弹出来,发出沙哑的“布谷布谷”声,就当清清嗓子。
赵晓獾在老忠实旅馆的二层做服务人员。
李叶茴在地下一层的员工餐厅打杂。
秦落雁在对面的礼品店开心地学着她津津乐道的超市收银系统。
其他人在村庄的各个角落,一边唱着歌、一边叠着纸花、一边和同龄的年轻旅人炫耀:“对,我这个假期都会在黄石,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喷射的老忠实。”
然而,这个安静祥和的村庄其实并不完全安全。比如美洲野牛就需要时刻被警惕。它们虽然额头宽广、眼神外开、两只角不敬业地大张着,看起来愣头愣脑,却脾气不小。只要它在面前的草地上发现了人类的影子,便会瞬间突破理智、像等到猎物般毫不留情地甩角把对方顶飞。
有一次,一只哼哼唧唧地吃草的小野牛面前突然多出来一个自拍杆,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它勃然大怒,飞快地追着对方,还踩碎了一串自行车,仿若自己的犄角痒得不行,非要找个脾气好的来挠挠。
李叶茴正在和伙伴们散步,见此情景她连忙夺过一辆自行车,狠狠地向野牛骑去,企图将它撞飞。
旅馆里的赵晓獾从另一个角度看到此事,他本来正跑去叫森林警察的路上,可是看到李叶茴一脸杀气地找死,便折返过来、从黄石书店抢了一瓶防熊喷雾,伴随着警铃大作,对着野牛一阵狂喷。
于是牛和小姑娘一同倒在地上流眼泪,怒目圆瞪的李叶茴也受到袭击,越过自行车飞到牛身上,将牛撞到了一边。
虽然最后一切无恙,李叶茴还是骂赵晓獾太鲁莽行事,将自己的蛮横无理展现锝一览无余。不过赵晓獾有着众人公认的好脾气,他嘻嘻哈哈地承认自己的过错,还去代李叶茴在厨房忙活半天。
当然,防熊喷雾是用来赶熊的,而这才是黄石居民的共同噩梦。因此,这里纪念品店销量最高的永远是防熊喷雾。秦落雁计算着喷雾的高利润率,常常对小小礼物店的盈利能力目瞪口呆。
李叶茴在这里玩疯了。
他们一队新加坡留学生常常和当地美国同事混在一起去野外徒步。这里的徒步路线没有一个台阶,除了规规矩矩的土路、按部就班的山石,大多是需要手脚并用的嶙峋岩石。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处悬崖,离对岸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几个身高腿长的美国人很快跳过去了,身材矮小的赵晓獾也不甘示弱。其他人均节节后退,只有李叶茴犹豫不决。
赵晓獾鼓动李叶茴去挑战。秦落雁听到了连忙骂他:“你真的很不负责任,掉下去会没命的。叶茴,不要听他的。”
李叶茴沉默地挣扎。
悬崖下就是飞速奔跑的大河。若是坠崖,怕是中途还要被山岩后探出头来的松树猛打几下。
李叶茴不知不觉变成惜命的人,曾经的英勇无畏逐渐被成年人的理智替代。现实生活的得失计算让她在风险前踌躇不前...
“别向下看。看看我。”赵晓獾打断他的思路,叉开腿、弯下腰、伸出手,“我能过来,你就能过来,你比我厉害。不怕的,这距离在平地上根本不算什么。”
李叶茴深吸一口气,轻轻拂掉了揪着她衣角的秦落叶的手。她眯着眼睛飞快地向前冲,却在升空瞬间听到无意被放大数百倍的河浪拍岸,不由紧张得双脚收起来、后背也往后斜,瞬间回神后又将双手使劲伸出去,牢牢地握住赵晓獾枯瘦的手掌。对方一个蛮力将其拉向安全地带。两个人在悬崖边抱着打了两个滚、浑身上下冷得出汗。
不管怎样,她过去了。
赵晓獾又奔回悬崖边,对秦落雁伸出手。对方连连摆头:“别闹了,都不是小孩子了。”
李叶茴也奔过去:“我们两个一起拉你。”
秦落雁一脸想破口大骂而不得的表情,但内心却忍不住跃跃欲试。在二人的执着邀请下,这个一向着装精致、妆容整洁的“精英女孩”也放下架子。她深吸一口气冲向悬崖、高高飞起,被李叶茴和赵晓獾牢牢接住,三个人拉着手小跑了两步,终于稳住重心。
他们击着掌走回崖边,向对岸的学弟学妹们伸出了手和怀抱。
女生们都带着哭腔拒绝、男生也因为紧张面红耳赤。每个人的心里都又怕又痒,说服他们花了意外多的时间。等大家都顺利挑战后,本同行几个美国人早已等不及离开了。
这“跳崖”行为就像一把锁,在落地的“碰”声中解开了每一个悬空飞翔的少年身上的枷锁。
李叶茴的“精英梦”是他们共同的梦,而黄石无处不在的野性在挑战这些人内心愿被狠狠约束、以求得社会认同的根深蒂固的愿望。
李叶茴心动了,不是对赵晓獾,而是对这野性黄石。真正的爬山和台阶无关、真正的雪仗和假模假式地在冰天雪地搔首弄姿地照相无关。Work hard and play to die。黄石公园是她人生中唯一一处准许她娱乐至死的地方。
而赵晓獾的存在唤醒她遗失多年的对“兄弟情谊”的渴望。
小时候的李叶茴虽然打遍小学无敌手,所到之处,男生都连连后退。不过小孩子的战争都是可以轻易被不算数的,她虽被称为“打手”,却也和其他男生称兄道弟地野成一片。大家一起翘开天台门锁、钻水泥车、联手捉弄校园恶霸、谈着匡扶正义的梦想...可是上了初中以后,周边人对野蛮女生的包容下降,对窈窕淑女需求上升,李叶茴也失去了施展拳脚的天地,自然而然和男生之间有了界限。
但这个无所畏惧、且无时不刻和黄石的野性相融的赵晓獾就像她一直怀念的“好兄弟”。
他是她融入黄石的桥。也是她被遗忘的自己。
在黄石的日子,李叶茴白天语气夸张地和前来光顾餐厅的美国人打成一片,下班后她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打工学生们徒步旅行。
每天,爆裂的“老忠实”都是她的闹钟,百年旅馆的温暖壁炉则是她专属的阅读角落。雪山、奇泉、白茫茫的地热景观、水灵灵的繁星黑夜...
环游世界从不是她的梦想。和陌生人客套、新朋友告别、成为一座又一座城市的过客,看着大同小异的风景...她不想就那样走马观花地将每座城市当做活体画卷,而是虔诚地走进去、也活进入。就像现在一样。
李叶茴从未这么安心,就好像很多年前,世界里只有单纯的亲情友情,而没有户口纷争、和用谎言和假笑隐藏真实情绪的必要。她可能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居所。
至于现实世界,她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