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回到西安,直奔自家修车铺,他掏钥匙开了店门,走进去,反身锁上了门。他不想干活,他想睡觉。
根生给炉子填上新煤,拉开炉门,让火上一会,屋里渐渐暖和起来。他坐在炉子边,脑袋渐渐迷糊,头忽然嗡的一声响,膨胀起来。他努力睁开眼睛,告诉自己,不能在椅子上睡着了。根生迷糊着眼睛,把炉门关小,爬到阁楼上睡觉去了。
根生师傅晚上下班,骑车路过根生的修理铺,下意识朝店面望了一眼,不对呀,根生说他下午回夏艳家,临走肯定把炉门封死了,烟囱不应该冒烟,可他真真切切看见烟囱在冒烟,分明是有人在里面。是根生吗?他不会回来的这么早吧,在这个节骨眼上,夏艳家要干的活太多了,他不会没眼色离开吧。
根生师傅已经骑过去一大截了,不放心又折回来,把自行车支好,抬手敲门。
门是铁门,敲起来咣咣咣响,声音很大。根生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如果是顾客,他不会开门,今天没心思干活,如果是师傅,他更不会开门,他不想说话。
敲门声伴随着师傅的吆喝声,响了一阵,就停熄了,根生耳朵根终于清静了,他继续睡觉。
夏艳眼瞅着根生上了汽车,眼瞅着汽车在她面前绝尘而去,愣愣地站着发了一会呆,这才撅着嘴回到家。夏艳妈看见女儿一副没出息样,就想教训几句。一想到女儿大喜日子就在眼前,四个女儿中,就她憨厚老实,愿意留在家里,招上门女婿。夏艳妈忍住没发泄。根生这一走,让她这个丈母娘很是下不来台,院子里很静,那几个缝被褥的媳妇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夏艳妈咽不下这口气。她撂下手里正剪的窗花,从后门遛到隔壁堂嫂家告状去了。夏艳妈嘴唇哆嗦着把根生的劣迹数落给堂嫂,多折的嘴巴一开一合,像极了包子。堂嫂见惯了她做媒的新婚夫妻跑来告状,还没见过丈母娘来告状的。她做这个媒,本来就是个傀儡,做样子罢了。
堂嫂沉吟了一会,说,我对根生也不了解,照你这样说,是他太不懂事了,我回头让夏艳她姑父批评他,毕竟他们是师徒,师傅的话有分量。不过叫我说,你也太心急了,结了婚再慢慢的指教,年轻人嘛,性子莽撞,尥蹶子也是正常的。
堂嫂批评了根生,也间接的批评了夏艳妈,她这样说的目的是堵夏艳妈的嘴,不要以后你家有了矛盾就来找我,我做的媒多了去了,都像你似的,找我后账,那我这日子还怎么过?
夏艳妈被堂嫂用软钉子弹了回来,她知道今后指望不上堂嫂给她撑腰了,心里很不爽,直后悔给堂嫂的谢媒礼送的太重了,这桩婚事她本来就没有出多大力嘛。
第二天,夏艳妈借口到西安买东西,她要进城一趟。她家住在郊区,进个城很方便,农村是早上十点左右吃早饭,吃过早饭出发,中午赶到西安,刚好是夏艳姑父和二姑下班时间。
夏艳妈来到小姑子家,正像她预料的那样,小姑子刚下班,正在里屋换家居衣服。小姑子看见嫂子,胡乱提了裤子,就张罗着做午饭。夏艳妈说,吃了早饭来的,不饿。小姑子是了解嫂子的性格,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她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说,不知道你来,也没准备,家里有啥咱们吃啥,也是凑合一下罢了。
话是这么说,夏艳二姑拉开冰箱,冰箱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夏艳二姑爱做饭,冰箱里早晚都备着食材。
夏艳二姑在厨房里叮铃咣啷做饭,夏艳妈坐在客厅里也没搭把手,她到小姑子家,就是做客来了,既然是客人,就要把客人的架势拿足。
不一会,饭菜就上桌了,正好夏艳姑夫也进了门,姑父跟夏艳妈打声招呼,去厨房洗了手,坐下吃饭。
夏艳姑夫问夏艳妈,嫂子,夏艳的婚事准备的怎么样了?如果需要我帮忙,我星期天回去。
尽管夏艳姑夫尽量把河南话说得慢条斯里,因为腔调的原因,夏艳妈还是听不太懂,她看着小姑子,小姑子替丈夫做了翻译,夏艳妈笑了,说,不用,就那点事,左邻右舍都给帮衬着做了。
小姑子知道,嫂子在村里的为人并不大气,左邻右舍未必自动上门帮忙,为了嫂子的面子,她也没点破,只是跟丈夫用河南话说,这个星期天俺俩一起回家一趟吧。
夏艳妈听小姑子当着她的面说河南话,心里很别扭。农村人封建,听见自己家人说旁人的语言,感觉很难为情。她心里说不上来对小姑子是鄙夷还是嫉妒,总之很不是滋味。
夏艳妈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桌上饭菜的香味直冲她鼻子,她摸摸肚子,顾不得矜持,拿起筷子就夹菜。嘴里吃着,心里感叹着,小姑子成了城里人后,做饭的水平可是长进了不少呢,这同样的饭菜,她做出来的咋就这么好吃呢。
夏艳妈狠狠地夹一口菜,送进嘴里。哼!不是她二姑烹饪水平高,是因为舍得放油和调料。想到这里,夏艳妈心里平衡了。
夏艳妈吃饭跟想心事两不误,嘴占着,顾不上说话,饭桌上很安静,三个人的咀嚼声格外清晰。夏艳妈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对着夏艳姑夫问,她姑父,昨天到今天你见根生了没有?
昨天晚上路过他店门口,看见店门关着,他不是回家去了吗?你没见着他?夏艳姑父说。
也许听顺了,这回夏艳妈不用小姑子翻译,听懂了妹夫的话。她长叹一口气,唉!你不说我还不生气,你这一说,我都气得吃不下饭了。
夏艳姑夫和老婆交换一下眼神,同时问夏艳妈,怎么啦?根生惹你生气啦?
这个根生,简直是狗屁不通嘛!夏艳妈生气地爆粗口了。
小姑子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接嫂子的话。
夏艳妈拍着巴掌说,她姑父,你给评评理,这马上要成一家人了,还把自己当客人,回到家眼里根本就没有活,我指拨他几句,还给我尥蹶子,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夏艳姑父低着头吃饭,他不想参与到嫂子家的内政中去。
小姑子给嫂子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安慰嫂子说,嫂子,别生气了,咱身体要紧。
夏艳二姑有点怵嫂子,嫂子说话听着很漂亮,其实是个很难缠的人。但凡跟她哥闹点矛盾,就会躺在床上使性子,不吃不喝,任谁劝都没用。也许是想通了,也许是饿了,最后都是她自己起来了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跟女婿也来这一套?
夏艳妈本来都不生气了,被小姑子提醒,颤抖着包子嘴说,当初我其实没看上根生,皮肤黑不说,还是个肿眼泡。最最主要是,我压根不想跟河南人结亲。要不是看他开着修理铺,不是有句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有个破店嘛。打死我都不会同意这门亲。
小姑子连忙给嫂子使眼色,她旁边就坐着一个河南人,别打击一大片。
嫂子并不在意,继续说,听说河南人不讲究卫生,吃饭总是一锅烩。
夏艳姑父一直没吭声,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着,使劲地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肉在来回滚动。
嫂子,都到这会了,你说这些不是火上浇油吗?俩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看不明白,你是希望夏艳幸福呢,还是想看夏艳的笑话?夏艳二姑终于忍不住,对嫂子没客气。
夏艳妈没想到小姑子会对她不客气,愣愣地看着小姑子,小姑子一向顺着她,猛然这样对待她,她一下子不适应。
嫂子,孩子有他们的生活,咱们不参与好吗?夏艳二姑缓和语气劝嫂子。
夏艳妈吃了小姑子做的美味佳肴,劝自己忍下这口气,等以后有机会再算账,于是,她没再计较小姑子对她的态度不好。但是,她轴起来是不容易改变的,心里哼一声,跟自己说,一码归一码,小姑子不能跟根生混在一起,根生是不能饶恕的。因而夏艳妈不想吃这哑巴亏,她并不给小姑子面子,说,那不成,他韩根生进了我家门,就是我家人了,一家人必须同心同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像一家人。
小姑子两口子憋不住扑哧笑了起来,这个嫂子,真会狡辩,这哪跟哪呀。
不管咋样,嫂子是客人,还是不要跟嫂子太较真吧。夏艳二姑和丈夫对视了一眼,算是达成默契。夏艳姑父跟老婆说,这顿饭称得上丰盛,可是,少了一道汤,吃了饭,喝了汤,肚子里才烫贴。
夏艳二姑一拍脑门,说,看我这记性,把烧汤忘得死死的。说完就到厨房烧西红柿鸡蛋汤去了。饭桌上剩下夏艳妈和妹夫,夏艳妈又开始数落根生的不是,夏艳姑父不好接话,心想,不是说丈母娘爱女婿嘛,这一对怎么是冤家呢。夏艳姑父正在不知道怎样应付嫂子,辛亏夏艳二姑端着汤上来,才解了围。夏艳姑夫殷勤的给夏艳妈盛上汤,递过去。夏艳妈也没客气,端起碗就喝,这顿饭吃的都是硬货,实在是需要喝点汤软化。
吃了饭,喝了汤,夏艳妈胃里很舒坦,站起身,告辞了。
腊月初八这一天到了。
因为是招上门女婿,婚礼环节很简单,就是请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吃个饭。夏艳妈是要面子的人,虽然没有隆重的婚礼仪式,可是,宴席却很丰盛,按农村人结婚的最高规格开的席位。院子搭着棚子,摆着八仙桌,一桌坐八个人,不够坐,又把棚子延伸着搭到街道上,底下延伸着席面。根生跟夏艳挨着桌子敬酒,夏艳爸跟在旁边,给女婿做着介绍,七大姑,八大姨,生怕漏掉谁。一顿饭直吃了三个多小时。男人喝得脸红脖子粗,女人吃得嘴唇油汪汪的,满意而去。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根生累得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夏艳妈看见了,使劲拿眼睛剜根生,根生没反应,就又用眼睛跟根生说,根生,这么多活要干,还有心情休息,难道让我跟你爸这老胳膊老腿的替你干?
根生实在太累了,只做没看懂。他低着头休息了一会,站起来,准备跟着帮忙的街坊一起收拾残局。
夏艳妈看见女婿穿着礼服干活,连忙尖着嗓子喊,我说根生,快回屋换了衣服,小心把新衣服弄脏了。
根生皱着眉,心里嫌丈母娘多事,帮忙的街坊起哄说,这丈母娘爱女婿,也太沉不住气了,等我们走了再关心也不迟。说得根生脸红起来,亏得他皮肤黑,不明显。根生知道拗不过丈母娘,只好换衣服去了。
虽然是招上门女婿,晚上闹洞房的环节还是免不了的。闹得越凶,今后的日子越红火。别看夏艳平常憨憨的,关键时候护夫的行为却是很勇敢。
洞房直闹到凌晨两点,这些人才余犹未尽的散去。
根生累得像一滩泥,他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花花绿绿的新房,恍若隔世,问自己,我这就算做了上门女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