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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动机整整喧嚣了三天两夜。
期间，李富套着驴车去县城拉了两次柴油。李富的父亲怕机器停下，在湖边搭了草棚守着。
好事的人，地也不种了，白天都蹲在湖边闲扯，全村的人都在等待着水干鱼现的那一刻。
大林也去过两次，和李富吵了架，还动手摔起了跤，大人也都不管，看两个小孩子的笑话。
大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停下这台机器，水下有他从未见过的大鱼，这绝对可以满足他这么多天的好奇，也可以向父亲证明自己并未说谎。
然而，少年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使命感。
我爷爷当时这么对我说，那个时代，那个年纪，你总有一些东西想要去守护，不是出于对神明的敬畏，不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只是单纯地无可抗拒地想要去守护。
那条大鱼就是大林想要守护的东西。
大林终究没能关掉机器。
第三天晚上，已近深夜，白日的炎热尚未消散，田间的蛙声伴着发动机的声响在村庄的四周盘旋。
大林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到蛋子的死，想到大鱼撞醒他的那个瞬间，大林越来越明白，是大鱼救了他的命。父亲说过，滴水恩，涌泉报，何况自己欠下的是一条命的恩情。村里发的鱼肉已经吃完了，村里的人都害怕谣言，才没再去河里捕鱼。
等水一干，大鱼必定被抓，鱼离开水，只有死。
大林越想越难过，意识渐渐朦胧起来，眼前浮现了村民挥着斧子砍向鱼头的画面，大鱼被斩首，众人围着大鱼的尸体指指点点，大鱼的尸体忽然一跃而起，朝大林撞了过来。
少年猛然从混沌中惊醒，满头大汗。
只是一个梦，虚惊一场。
农民离不开土地，鱼离不开水，大林这么想着，起身穿上了衣服。
他要去救大鱼。
大林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一阵凉风刮过，与这个时节格格不入。
大林背后生起一阵寒意，打了打精神，想起了父亲的曾经说过：“年轻人的肩头有两把火，走夜路，护好自己的肩膀，肩膀上的火不灭，啥也不怕。”
正要往外走时，发动机的声响突然停了。
大林迈出门的脚收回了屋子，躲在门后静静地听着。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呼喊。声音由远及近，大林渐渐听清，喊叫的人，是李富。
李富手里抓着一个铜盆，用一根树枝敲着，从村东跑到村西，喊着话：“水干了！各户起来抓鱼！”
大林听到这，心凉了一半。扒开门缝，探出头去，望着街上的动静。
慢慢地，几户人家的大门也都开了个缝，有人探头出来往外面瞄。那天晚上没有月，除了一两家还亮着煤油灯火，村庄看不到一点光亮。
谣言就像此刻漆黑的夜色，堵在每一户人家微微敞开的门前。又一阵凉风吹过，大林有种说不出的预感。
李富跑累了，也喊哑了，不见村人有动静，摔了盆子就往回走，嘴里骂着怂蛋。
大林提着的心又稍稍有些放下了，至少今晚，大鱼不会出事。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划过街道，大林打开门，一个身影匆匆地往湖边跑去，紧接着，陆续的几户也都开了门，跑出来的人手里也都攥着捕鱼的家什，瞬间，几乎全村的门都打开了，大家一齐往湖边跑着。
这样的景象，大林只在一年前，县里来人发粮食的时候见过。
饥饿驱使的原始欲望终究战胜了对谣言的恐惧。
大林追到湖边，湖边没有一点光亮。今夜出奇的怪，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众人堆在湖边，谁也看不见谁。
李富的父亲说话了：“各位，水，就剩一膝盖深了，龙王爷要是在水里，他现在就露着腚呢！”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鱼，今夜就得捕，免得明天邻村的人来凑热闹。捕到的鱼，明天交到队里，开会分鱼。”
李富的父亲说完话，大家止住了笑，但没有人动。李富的父亲一惊，气氛变得诡异起来，谣言再一次借着无边的黑暗发挥了作用。没人敢下湖，大林在这溺过水，蛋子在这淹死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再一次占了上风。
“那就这么办，出力多的，分的多，出力少的，分得少！下水之前，到我儿子那报个道，他给你们记着！”
还是没有人动。
李富的父亲急红了眼，大喊一句：“鱼！谁抓到算谁的！”说完就跳下了湖。
旁人一听这话，也都纷纷跟了下去，霎时间，岸上只剩下大林一人。
大林看不清湖中的状况，只能听到水花扑腾的声音。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怪物！”湖中就炸开了锅，大家纷纷逃窜，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抓住，湖中的人们恐惧地喊叫着，却没有一个人能爬出这条泥沼，水花扑腾着，四下飞溅，之前所有的传言仿佛在此刻变成了现实，破庙前的这条野湖，转眼间变成了人间的地狱，在黑暗中折磨着这些脆弱的灵魂。
人群的喊叫愈加强烈，大林站在岸边束手无策，担心着村民，也牵挂着大鱼。
突然，一道电光从大林的头顶闪过，把夜空劈成了两半，紧随着一声巨响，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天空好像被炸碎了。
雨水乘风而降，落在干枯了三年的华北平原。
岸上，少年的衣服被雨水淋湿，心却明净起来，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
少年知道，这场大雨过后，灾难算是过去了，明早起来，父亲会去种地，今年的庄稼会有个好收成。
少年知道，那台发动机会在土地上继续喧嚣，土地会接纳它，但它不会代替土地。
少年知道，土地永远真诚地面对着农民，他们或许一无所有，但他们的汗水和守候是风吹麦浪的时节不变的诗篇。
少年还知道，大鱼平安无事，或许大鱼早已乘风而去，那一阵凉风就是大鱼划过村庄留下的痕迹。
少年把手中湿透的外套盖在肩上，想起父亲的话，肩上的火不能灭，再过几年，他的肩膀还要撑着家。
大林还想起电光火石闪过的刹那，湖中人们可笑又可悲的景象。
在不及膝盖深的泥潭里，没有一条鱼。
众人东倒西歪地相互拉扯着，带着惊恐的神情望着天空刚刚划过的闪电，水面躁动着，像极了那天正午，在沸腾的湖水里游弋的鱼群。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