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男孩,被困在窄小阴暗的黑色房间里,把脸埋进双臂里,好像有时在哭,也像在安静地睡着。
他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一个世界,这使他这么久以来都过得那么朦胧而浑噩,像一个长不大的孩童,他有时觉得自己很阴沉,很堕落,有时又感到安全和宁静,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像活在睡梦中,时而无知无觉,时而又被什么钻着心。他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独立身处黑谷,无处可去。
看不见。
一切都是从他三岁那一年开始的。刚学会感知的男孩,把脑袋埋进了怀里,从此以后,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无边的,让人害怕又让人安稳的漆黑。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待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多久,男孩完全不记得。但就在这许久后,有这样一天,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有谁在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他的名字。
——有个声音闯入他的梦中,他时或不时地轻喊着这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模糊隐约,一天比一天清晰,深刻,像要将他从梦中唤醒。
“花花,花花……”
“……”
“花花,
花花——花花——”
“……”
“花花——”
一
“花花——”
男孩睁开眼来,怅然地望着眼前的黑幕——在这个几乎没有一点光的牢房里。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活物,在呼吸,在感知,但也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现在他醒着。
当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做梦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三岁不知道多久了,这时的他,却还是蜷缩着身子,胆怯得如同不敢动弹的蝼蚁。男孩眨了眨眼。这里太黑太安静了,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耳边又是那个熟悉的,不知叫唤了多久的声音。
“花花——花花——”
“谁?”男孩睁大了眼,却还没有丝毫的寻觅之意,他像一尊木头愣在原处。
“花花——我在这里,快看看我——”
这是个听起来很微渺了,显得很空灵,但又让男孩觉得十分真切的声音,矛盾得不知怎么形容。
男孩开始左顾右盼起来,他伸手揉了揉双眼——又揉了揉,极力地想在黑暗里看见什么。最终,他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他所看见的,就连那个呼唤着他的事物的轮廓也让人难以描述,但他的确是有了伸手的方向。
男孩放直了双臂,触摸到那个牢房里唯一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碰到些什么。
“这是什么,你是谁?”男孩好奇地,又有些害怕地问。
“花花,你终于醒了——我叫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从你三岁一直到现在啊——”
“我……我没听见。”男孩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木然。
“因为你在睡呢——你睡得太久了,一直到15岁才睁开眼睛——”
“我十五岁了?”
“是的,可你还是不像大孩子——我是你三岁生日的礼物呀——”
“我的礼物——三岁的?”
“没错,我是一架钢琴。”
“钢琴是什么?”男孩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更像一个孩子。
“你长什么样子呢,叫什么名字?我一点也不认识你啊。”
“我就是架钢琴——你来和我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怎么玩……”
“哦,你知道的。别害怕,花花,慢慢来,你一定会是个幸福的孩子的。”
“幸福是什么?”
“别害怕,花花,你会知道的——
会知道的。”
二
“钢琴。”
“嗯?”
“人为什么会做梦呢?”
“梦里都是自己想象的东西呀。”那个声音很轻柔地说着。“想象的,就是看不见的,听不到的。”
“可是我在梦里看见了呀。”
“是这样,但醒了也看不见了。”
“那我还不如活在梦里呢……”男孩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嘴巴,蹲坐着,把下巴搁在双臂上。
“你梦见什么了?”
“……啊,什么?”
“你在梦里见到什么了?花花。”
“哦……我梦见我在……在飞——飞到天上去。在天上踩着好多云和一些很漂亮的东西跑……那里真棒啊,跟这里一点也不一样。”
“这里怎么样?”
“在这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哪儿也不能去,而且让我觉得又闷又害怕。”
“你想出去,想要自由,是吗?花花。”
“什么是自由……就是在天上飞吗?”
“哈哈,你太可爱了——可以这么说——不过,你现在醒着,看不见你梦里的东西了,因为你长大了,你得面对醒着的时候的很多事情,想要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的,你不能真的一直在梦里,对吧?现在你所在的地方,才是真的。”
“所以梦里的都是假的?”男孩瞪着眼,神情显得十分诧异。
“我不想你伤心……但——的确是的。”
“钢琴,你说对了,我真的想出去。”男孩不安起来。他很惧怕地摇着头,好像在躲着什么,声音很揪人心地哽咽起来。“我在这里看不见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不想被关起来,怎么办?我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吗……?”
“花花,你在哭吗?天啊,你不要哭,先听我说完——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一直叫你,因为你早晚都要醒的,但我有办法让你不在梦里也能飞起来——听见了吗?飞起来哦。”
“真的吗?”男孩伸手抹了抹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
“当然是真的。”
“你会怎么做?”
“嗯……你虽然看不见,但你可以听见呀。”
“听见?”
“听见了,再闭上眼睛,你就能看见了,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那些看见了也是假的吗?”
“不完全是,因为你是在醒着的时候看见的——它可以帮你面对很多事情。”
“在这个地方,就靠它?”男孩四处环顾了一会儿。“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他就在这里,花花,在你心里面,只要你愿意试试,你就能看到它。”
“试试……怎么试?”
“很简单——靠我近一点好吗?像上次一样把手放到我身上。”
男孩犹豫了一下,睁着孩子一般的眼睛,在黑暗里有些发怯地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伸不到的时候,就往前挪一挪,直到碰到那个冰凉的,坚硬的触感——这就是钢琴,男孩只有种既好奇又迷茫的感觉,他问:
“我该怎么做?”
“把手再往下伸一点,你就会碰到琴键,它们有很多个——就是这样,你要成功了,花花。”
男孩把手轻轻地放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的琴键上,不敢把手坠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他们有点像梦里在海边被他整齐地串起来的白色贝壳,感觉里像是很安静,又很让人踏实的。他把手缓缓地沉下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钢琴很快就随着他往下压的手轻灵地陷落下去。几个声响清丽的音符立即从男孩到面前跳出。
男孩似乎受了惊,他下意识缩回手,诧异地盯着黑暗里他前所未闻的,也看不见的东西。他愣住了,问:
“那是什么?”
“什么?花花。”
“刚刚发出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是你弹的呀——每一个琴键都有不同的声音,你被吓到了吗?”
“不,钢琴,我很开心。”
男孩笑了起来,他第一次能感到——自己满面都是难以言表的惊喜,连心跳也莫名地灵动起来。
“它真的好美——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真的吗?花花。”
“是的,像下了雨后的叶子一样,水滴从树上落到石头上的时候……又像小泉在流……又不像,好像还要更美——你刚刚说是每个琴键都有不同的声音吗?”
“是的。”
“这些都是你发出来的?”
“是的。”
“真的好了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声音能这么好听!”
“不,它不只能这样——花花,这些都应该是由你来创造的,我只是拥有它,却没有人让它更美。
我并不是自由的,我只有88种不同的音符,它们永远都不会变,但是你可以任意地排列它们,让它们变成不同的样子——任何你要的样子。”
“你说的是真的吗?钢琴。”
“是真的,它们组合的变化有无数种可能,每种都有不一样的美。”
“所以,就算我待在这个地方,也再也不会觉得无聊了吗?”
“只要你学会了怎么排列它们,就再也不会了,你可以在你听见它们的声音时闭上眼,看见任何你想看见的东西。”
“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可以从这里飞出去,飞到天上去?”
“你可以从这里飞走,飞到天上。”
“我也可以说我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觉得失落,什么时候又只想发呆吗?”
“是的,你可以表达你的任何一种心情。”
“就算我不在梦里?”
“就算你不在梦里……”
三
男孩梦见过什么?
尽管他从前大部分昏昏沉睡的时间都是在黑暗中抑闷的,但他的脑海也游过太多他无法忘记的东西了。
就是在浅蓝色的大海边,风和潮汐都很温和,柔软的细沙和被串起来的白色贝壳,滑翔的鸥鸟就像在白昼里天边扫过的彗星,浩瀚神秘的,让他沉迷地漂浮的宇宙星云中,如同一头白色的光速巨鹿被卷进名为银河的漩涡里。男孩伸出手,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也抓不到。在被牵牛攀着的藤蔓垂满的童话森林的雨季里;在一条白茫茫的,空落落的弯曲路上;无垠的冰雪里;铺天盖地的群云似白色浪头翻滚;一个孩子负着孤独的背影走在无人的大街。
还有他的自由——他的自由——挥动着四肢腾空而起,像飘着,在空中悬挂,又撒开双腿,踩着云团,踏着飞到空中的画卷,张开双臂尽情地奔着——他又隐约看见,自己的脚跟点落着,一阶阶上升的音符,一面敲出如水滴和小泉般的声响,往最高处轻快地上升,好像长了一双看不见的翅膀。
是的,现在他将这些全都忆起,在禁锢的黑里,梦境的白里,她都会把手放在琴键,敲着会上升的音符,又把它们摘下,像拼图一样排列出不同的花样,目的是为了演绎,演绎他的梦境,甚至附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听见这些,又闭上眼,脑海里重新充斥了各种各样的画面,像是早已永远地忘却——他在被黑暗围困着,束缚着肉体。
早已学会怎样飞在空中。奔跑在另一个世界的丛林和星河里。
男孩看见光了——那流动的,温柔地从天边透进的精灵。像拉扯着用丝绸编织的金黄色纱幕,移动着,带动着慢慢变形的人影。男孩用双手弹着这样的旋律,当他看见想象里那一束光线朝他挪移过来时,他却被一种无名的隐约不安惹得手足无措,直到琴声戛然而止。
男孩睁开眼,苏醒过来,醒在黑暗里。
“你怎么了?花花。”
“……”
“是不够好听吗,花花,为什么不弹了……?”
“那是什么?他从那边照过来,把所有的东西都照得那么清楚。”
“你是说光吗?——他把这里的漆黑抹尽,想让你看清这里每一个角落的样子。”
“是的。”
“……”
“……”
“你为什么害怕?孩子。”
“我不知道,总之——他并不让我觉得舒服。”
“那是你在黑暗里待得久了,就会开始抗拒看见真实的样子了——听我说,花花,这样不可以。”
“这样不可以?”
“不可以。
总有一天,那束光会在你慢慢长大的时候照进来的,在那个时候,你就会看见你待了这么久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会看见我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害怕。”
“你不用害怕,花花,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你还记得,你之前问过我——幸福是什么?自由是什么吗?”
“嗯,我记得。”
“你也会看见它们的样子,就在那时,你看向我干净的琴板,你就会看见。”
“是真的?”
“是真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虽然说——花花,我看不见什么,但我的身体里有你的灵魂,我发出的歌声也都是你的灵魂,因为你是我的主人,你是我存在的姿态的创造者——所以我都知道。”
“我相信你,钢琴。”
四
在一间黑色的小屋里,关着一架钢琴和一个男孩。
男孩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唯独住过梦里的童话,他相信,他能用钢琴如水的歌声弹奏他的世界,便是他在这一间黑色小屋里的——自由——他能随时飞去,在不同的空间游历,也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未知的黑暗。
“你害怕光吗?”
……
男孩伸出手去,他开始想要看见自己伸出的手,甚至是更多——尤其是他一直在问的,却又是紧握着的,他能感受到它们这么美,让他着迷,又让他那么想要揭开谜似的罗幕。他坐在钢琴旁,闭着眼,会意着他的不抗拒,静静地等待那流动的金色精灵从天边照来。
“当你想要看见,
就不会再怕了。”
“花花,你看。”
男孩睁开眼,他的心跳打着鼓,小心地盯着它在墙角边轻轻地灵动。
他看着它以一种似乎看得见,又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地朝四周扩散,又快了起来,男孩看着金黄色的纱幕轻渺无声地披垂下来。朝着这间黑暗的房屋里——男孩和钢琴的方向飘拂。
男孩紧张地凝望着它温柔地爬上他面前的——被他弹奏了那么久的朋友——从四条木质的,底下积着尘的琴桌腿到如同男孩梦里白色贝壳的琴键——他第一次看见它的模样一寸一寸地映入他的眼帘,整个过程都让他觉得澎湃,又虔诚得那么怯懦——光照来了,爬满了钢琴,他的琴盖,他的桌腿,它那88个白色和黑色的琴键。它的姿态就像他敲出的音符般端庄而美,又安静地沉默着,酝酿着些许感动。
男孩的眼睛像充盈了泪一样清澈,他惊讶得就像要忘记了呼吸。
很快,他便感到自己被那一片金黄覆盖,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意很快包围了他内心的不安,他使劲眯着被刺激的,在黑暗中无望了十多年的双眼,视线从朦胧的模糊到逐渐清晰起来,像重叠的光晕缓缓地散开。
他终于——
终于看见了这个他从未离开的牢房。
这里竟惊人地,比他想象的还要窄小,灰白的四壁空空如虚,几乎是刚好能容下他和这架钢琴,光照着半空胡乱飞舞的,细小的尘埃,他们在无风的沉闷空气慵懒地飘动着,时而沉落在地面,又被大片地扬起,这是男孩唯一能看见的动景。
没有一点声音,一点生气,一点走动的自由——就完全如男孩想象的那样。
“花花,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快看琴板吧……”
幸福是什么样?自由是什么样?
男孩都心跳再一次灵动起来,他带着清新顺畅的呼吸,激动地扭过头,视线落在钢琴干净的,漆黑光滑的琴板上。
他讶然了,连呼吸也在那一刹那失衡了片刻。
——什么也没有。
只有琴板上反射出的——男孩茫然的脸——他自己的脸,像一个长不大的,懵懂又安静的孩子。
他看着镜面的自己,看着那双眼睛,却惊奇地像是望眼欲穿——好像看见温和的海景和满天的星云,童话里的森林静谧地等待着故事——还有那个在天空中飞奔着,跳跃着的男孩。
他所有曾在音乐里走过的旅途,都收在孩子的这双眼里。
男孩愕然了,却又像沉醉在那里,一言不发。
“它们就在这里,在你心里,无形,又有形。
哪怕你在这里,眼前一片漆黑,你也能看见它们,
因为这是你亲手创造的东西,
它是你的镜子,是你自己的模样。
这就是你的——
幸福——和自由。”
那时刻,躁动的尘埃像是忽然间安分下来,无声地缓慢漂浮在金黄色的空气里,如同睡着了一般沉落下去。男孩看向了自己用来弹琴的手。
小屋里,很静。
尾声:
“sol-mi-sol-mi
fa-fa-mi-re
sol-mi-sol-mi-do
sol-mi-sol-mi
fa-fa-mi-re
sol-mi-sol-mi-do”
-END-
写于十四岁
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