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橘子灯

文|一船大饼子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女孩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面前是灯火林立的森林,狭窄的建筑缝隙之间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个忙碌的天堂,天堂和人间,白昼黑夜都是一个样,人们像旋转的总是把生活过得像旋转陀螺。哎——女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捡起一片橘子皮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橘子灯上。

橘子灯原本若不可见的光,在听见叹息声后似乎亮了几分,照出巴掌大的地方。房间里放着几张旧桌子,桌上摆放一摞一摞书,有几摞书碰到屋顶。大一点的木桌前面放着一把椅子。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书,几只笔随意地放在桌上。中间放着一个精致的相框,相框里的人温和微笑。旁边整齐地堆着橘子皮,隐隐约约透着诡异。

由于长期置身阴暗的屋子,她的皮肤苍白没有光泽,脸上零星的几粒雀斑倒像脸上的点缀,因为太瘦,一双明亮的眼睛更加醒目地镶嵌在眼眶里,像闪闪发光的星星。她大部分时间就着橘子灯看书,累了睡觉,偶尔对着橘子灯絮絮叨叨,其他时间会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人们如何营营役役地生活。但她永远无法融入其中,是不想也不能。

那是她和小年曾经无比渴望进入的世界。年——她想起这个名字,心就一遍一遍地疼,像踮着脚尖走在烧红的烙铁上。

这日,她依旧坐在窗前,怀里是奄奄一息的橘子灯。一个背上长着洁白翅膀的英俊男子从面前走过。她瞪圆眼睛,使劲拍打面前厚重的玻璃。人们自顾自地忙活,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存在。只是那英俊的男子好像朝她看了一眼,嘴角挂着轻蔑的笑,脚步丝毫没有减缓。她更快更急地拍打窗前的玻璃,嗓子因为号哭变得嘶哑,情绪激动而脸色泛红,脖子好像比平时胀大了好几倍,血管突兀,刺目惊心。可是,无人应答,唯有怀里的灯,火焰微微摇曳。她顺着玻璃窗滑下,仿佛又置身于大火中。

火灾是在夜里发生的,大火将黑夜烧成白天。睡梦中的人们被刺鼻的烟雾唤醒。惊慌失措中,人们的表现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有人醒来后,将日日共枕的妻儿踢到一边,自己裹紧被子从很高的楼层往下跳。身体与地面撞击声还没响起就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哭喊惊呼中。有人抱紧藏在家里的保险箱,连衣服都顾不上穿,赤裸着身子往外跑。有几个跑出去的人大概突然想起家里还有几张藏好的存款忘了拿,返身冲入大火里,颇有与财共存亡的架势。

“姐——姐——”她被小年的声音吵醒,眼睛勉强眯开一条缝就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热浪扑面而来。她猛地翻身下床,光着脚朝父亲母亲的卧屋跑。床上的被褥已不知去向,火舌正吞卷着空荡荡的床板。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又喷涌出巨大的悲伤,跑到放存折的抽屉前,拉开的抽屉大张着嘴发出瘆人的笑声。“姐,我们快走吧。”小年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剧烈燃烧的大火里,她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

一路上都是惊慌逃窜的人。平日的光鲜亮丽,含蓄矜持,优雅大方,此刻统统化为疯狂激越的生存欲望。小孩的哭声撕心裂肺,大人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一块带着火舌的木椽轰然落在一对母子面前,原本抓牢的两只手突然松开。卷发女子将孩子推得一个踉跄,孩子坐在地上“哇——”地哭出声,卷发女子跑得只剩下一点影子。

牵着她的手紧了紧,脚步慢下来。小年掉头望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大火映得熠熠生辉,像在春风里涟漪起伏的小河。“姐,我们带他走,好不好?”“好。”她微微点头。

大火越燃越猛,好像不将夜色烧个窟窿誓不罢休。刚经历生死的人们此刻聚在楼下围着还在燃烧的楼房议论纷纷。“哪个作孽的哟——”不知是谁开了头,人们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慢悠悠地说道:“这怕是得罪了天。”卷发女子抚着胸口迅速接话“我一看苗头不对,赶紧跑了……“谁看见我家安安和小年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像被谁扼住喉咙,因竭力而干哑,听得人嗓子冒烟。一堆人像突然想起什么大事。卷发女子迅速朝胸口瞅了一眼,旁边的西装男一身酒气冲天,此刻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裤兜,明明显显地松了口气。大家的神情如出一辙,半晌开始张罗着寻找因为大火而走散的亲人。

“姐,姐,是妈妈在叫我们。”小年兴奋地摇了摇她的手。她强拨开内心的失望,笑着说:“我们快过去吧。”“嗯嗯嗯。”

大火一点熄灭的迹象都没有。火焰里挣扎的人,像一条一条被被架上烤炉的蚯蚓,扭动着肥胖身体,看得人心里发颤。但团聚的人们爆发的喜悦似乎将一切都冲淡了。人们站得离火焰更远一些,该高兴的继续高兴,该悲伤地持续悲伤,各行其是。

大火终于将天灼出一个窟窿。突然,墨一般黑得天空豁然明朗,一群人,不,是一群长得像人的神着白色长袍出现在上空,容颜圣洁美丽,身后的翅膀若隐若现,浑身散发着高贵典雅的气质,他们站在人们上空,感受人们的惊奇,沐浴人们的敬仰。站在最前面的似乎是带队的,一对翅膀金光闪闪,他扫了眼一张张吃惊的脸,缓缓开口:“我们来接你们。”人们瞪圆眼睛互相观望,小声地讨论这句话的意思。金翅膀旁边站着的绿翅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上天堂的跟一会儿我们走。”人们的脸迅速皱巴成一团,认真细想这话是真是假,转瞬开始思考自己何德何能进入天堂,做过哪些好事坏事。有人对自己做事的好坏判断不清,一把抓住旁边人的神细细探讨,竟像是许久未谋面的亲人说得热泪盈眶。

她笑着看向小年:“弟弟,你会进天堂。”小年开心地望向比自己大不了几天的女孩子,“姐——我们会一起。天堂是什么样子呢?”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是一个人人都渴望去的地方,听说善良的人都会上天堂,是最神圣最美好的地方。”光是这么想着,他们便忍不住快乐地笑起来。

突然,一个个头矮小的神拍了拍黑色的翅膀落在喧哗的人群前,轻咳一声:“进入天堂之前,善良的人会长出翅膀,而其他的,我们会帮你们。但是——”说到这儿,他拖出长长的尾音,毫无征兆地收了尾,然后手臂在空中优雅地划过。

人群里吵成一片。长出翅膀的人一脸惊喜,没长出翅膀的人们看见黑翅膀手起落之间出现在面前的巨大箱子手足无措。那箱子看上去价值连城,由桂花木做成,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桂花香,若非千万年的木材,哪会有如此浓郁的香气,更别提箱子里里外外包裹着的珠宝钻石。滔天的大火映在棱角突出的钻石水晶上,闪闪发光,别样的精致。人们仔细端详宝箱,表情逐渐轻松下来。卷发女子小心翼翼地从胸口摸出几串闪闪发光的首饰,在手里反复摸了摸,缓慢地走到箱子面前放下,金翅膀满意地笑了笑,卷发女子身后逐渐长出一对翅膀,只是颜色颇为暗沉,紫到发黑,人们迸发出兴奋的声音,纷纷挤上前来如是效仿。一瞬间,翅膀拍打的声音震得夜幕发颤。

突然迸发出的刺耳哭声带着悲伤委屈钻进一只只兴奋的耳朵,让人不禁皱眉。循着声音找去,是那个被母亲扔下的小孩。此刻,他缩在小年洁白的翅膀下,眼泪一瞬间就淹没了脏兮兮的脸。“哇——”人群发出持续的惊叹声,像一阵翻涌的浪潮。那是多么洁白的翅膀,仿佛光束安静地在少年身后绽开,所有的声音、忧愁、喜乐似乎都沉静下来,那翅膀像发出圣洁的光芒将人们笼罩。眉目清秀的少年却并不自知,安静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慢慢揩干小孩脸上的泪水。人们终于重新将目光汇聚在小孩身上。随后将目光转向卷发的女子,她讪笑着拍打灰扑扑的翅膀退到人群后面。

小孩哭泣不止,小脸皱成一团,看得直揪心。人群逐渐迸发出对卷发女子的谴责。那女子起先不好意思地退到后面,谁叫她只顾给自己买好看的翅膀而忘记了孩子呢?此刻听到人们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谴责,面上更加难看,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此刻绿得像被泼上色彩匀称的涂料,成了一株只有叶子的绿白菜。嘴倒是成了万绿丛中一点黑,黑得要滴下墨汁来,各种五花八门的词句源源不断地滚出来,力战众人。各家的祖辈都化身成人们嘴里的利剑。女子见实在力薄,索性一把拉过小孩,挥舞着拳头直呼其脸。哎,哪里还有半分矜持优雅。万丈火光里,人们纷纷拍打翅膀将女子团团围住,抓紧机会在各路大神面前充分展示自己对小孩的喜欢,以及嫉恶如仇的品行,指不定黑不溜秋的翅膀会白上几分呢,或者当场封自己做个统领呢?

“我把翅膀给她吧。”温和的声音在人群炸开,时间瞬间凝固了,下一秒又沸腾起来。她震惊地看着小年,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眼泪像一条小河在她的脸上流淌,哽咽成声,“小年——你不能离开姐姐——”“姐——我会一直在。”他握紧她冰凉的手指,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让人看不清里面翻滚的情绪,只是一双手隐隐颤抖不止。

那对被人群包围的母女,不知何时悄悄地移到小年边上,一双小手一下一下抚摸那对翅膀,张着嘴发出吸气声。“滚开——”卷发的母女被一只铁爪掀到一边。“妈妈——”小年看清冲过来的女子,身后的翅膀像蒙了一层灰,他脸上重新跳动起欢快的笑容,两步跳到女子怀里。女子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一只手抱住冲过来的少年,一只手一遍一遍抚摸那对美丽的翅膀。“这是我的孩子,这翅膀自然也是我的。”说着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小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明亮的眼睛此刻包满泪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在上空的金翅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抹狡黠的笑在嘴角咧开。他拍了拍金色的翅膀,嘴里念念有词。“啊——”少年面容痛苦地跌坐地上,那对完美无瑕的翅膀一点一点地在身后撕裂脱落,血肉撕裂的声音像洪水一样响彻人们的耳朵,少年惨烈的声音像无边无际的大火灼烤人们的心脏。“小年——”她抱着昏倒的少年,一遍一遍地喊。人群一点一点往四周退去,只剩下面目赤红的女孩子抱着比她小一点的男孩子声嘶力竭:“人们以为你们是天地众生的神,其实你们是最邪恶的魔鬼——”

“我们可以走了吗?”一个身形偏小的红翅膀轻声问道。金翅膀挥舞着洁白的翅膀,哦不对,现在该称呼白翅膀了,他横了红翅膀一眼,收起金光灿灿的木箱,然后带着一群飞得歪歪扭扭的新翅膀朝天堂飞去。

飞在最后的红翅膀顿了顿,落到她和少年身边。“走吧。那翅膀一只住的是三魂,一只住的是七魄,他没了翅膀,已活不过来。”她一双眼睛红得滴血,望着面前的红翅膀不动分毫。“哎——”小天使叹了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随着翅膀逐渐透明,手心出现一盏橘子灯,他将灯递到她面前,徐徐道:“这盏灯能放他的身形,再用你的一魂六魄护这灯百年不灭,他便会回来。只是,人间天上已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你带着这灯去地狱吧。”

“哎——”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白翅膀已不见踪影。这地狱比起天堂,倒是清静许多。

她将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翻开一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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