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转眼间,刚刚二十岁的女儿师范大学毕业了,即将奔赴她人生的新驿站——走上苗家山寨的三尺讲台,献身教育事业。
七月初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花果山下,再次走上了鳌鱼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我是来帮女儿带行李回家的。当我再次走进这个校园里,三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不禁又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似乎像是一次历史的重叠,又像是一次历史的重演。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七月初的一天,父亲也是这样来到这个校园里,帮我带行李回家。那年,我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我也是从这所民族师范学校中师毕业,卷席还乡,一头扎进了武陵山脉的群山中,在苗家山寨的那一个低矮简陋的石头屋里,在那个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腿泥的土坯木屋里,带着二三十个,小的六七岁,大的八九岁的孩子一起读课文,算数算术。
那会,毛头小子的我,青春年少,壮志雄心,立志要干出点成绩来,让这些从小只会说苗语的孩子学到他们祖辈没有学到的知识与文化,让他们可以走出大山,走进外面的世界,去寻找他们的诗与远方。
这一坚持就是十年,十年如一日,一站就是一整天。那会,在乡村小学里,老师少,愿意来乡村的老师更少,一个人负责一个年级(一个年级也只有一个班,多的有三四十个学生,少时只有十几个学生),算是最好的了,不少村寨里的小学,更多的是复式教学,一个人要教两个年级的课。
我算是幸运的,被分配到一个有三百多户人家苗寨里,这个苗家小学有一到五年级五个班一百多名学生,在当时这个小镇二十几个村小里,除了镇上的中心完小外,这所村小算上全镇人数最多的村小了。
在这个村小里,自然是一个人负责一年级的教学任务。我来之前的不知多少年,这里只有一个姓龙的校长是国家公办老师外,其余都是临时聘请的代课教师。
我到了之后,五年级的教学任务,龙校长说无论如何只能让我带,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希望好好努力,让寨子里孩子多考上几个到中心完小的六年级去,要不寨子里的孩子这一辈子上学的机会就终结了,他们小小年纪,只好放下课本,跟他们的父母亲到田地去谋生,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刀耕火种的日子。
我也是农村的孩子,父亲虽然是个老师,但父亲那年还是一个民办老师,他除了完成教学任务外,还得常常回家帮娘耕地种田。我自然知道农村孩子要想走出大山,是怎么的不容易。于是,我二话没说,接受龙校长交给我的工作任务,挑起了这幅担子,开启我人生第一站工作模式。
要教会这些农村的孩子识字算数,要花的精力和付出的时间,那是比城市里的孩子不知要多多少倍,尤其是我们苗家的孩子。不是孩子们天生就笨,而是语言的障碍。这里的孩子从小只会用苗语交流,对汉语,对普通话,从没接触,可想教学之难。
因为年经,所以更富于挑战。面对这样的孩子,这样基础的学生,教学中,我不断地尝试,不断总结,变换不同方法,探索寻求适合这样乡村苗寨教学的方法。
上课时,我采用了双语教学,对于一篇课文,一道数学题,得先教他们识字,再用苗语翻译,让他们听懂意思,再慢慢教他们多读几遍,一会苗语,一会普通话,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才能让他们理解消化。
他们有进步时,我表扬激励,他们困惑时,我激发兴趣。教育教学,本来就不是一件急功近利的事,得有耐心,得因材施教。没有模式可以复制,唯有脚踏实地结合实际思考与探索。路,是走出来。
孩子,不是打骂方成器的,鼓励才是最化的催化剂,我想这才是育人者应当首选的教育之法。在鼓励中鞭策,在鼓励中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不足,让孩子们明白自己在学生生活上的对与错。
人无完人,难免有错,孩子偶尔犯了错,也是正常的,大人亦然。怎么教育,怎么让孩子知错,而且知错会改,主动改,自然是教育者要下功夫做好的事。
对于“教育千遍,不如问责一遍”,对于这句话,是让人值得质疑。这只能说明,我们教育方式方法不正确,要不就是我们的教育方式方法本身就有了问题。
对没有好好研究教育的人,或许这样说,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她)不懂教育。而对于经常研究教育的人,一个有点教育心理学常识的人,那是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当然,我也不敢苛求每一个人都去研究教育的方法。
半年之后,我那个班上的孩子,在他们日记里,从只会写一两句话、三五十字的,或一句话都不通顺,或一句话里半苗半汉的,开始有了转机,好的孩子可以写上三五字流畅的作文了,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差一点的孩子也有写一二十句通顺的语句。这或许就是正确引导加上适时的鼓励发生了作用,开出了“花朵”。
一年后,迎来了我检验我教学成果的全学区期末统考。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不负有心人。一年的倾情付出,喜获了丰收。孩子们也挺争气,语数双科,在全镇十多个五年级排名中,取得了语文第一,数学第二的好成绩。全班二十五名学生全部考上了中心完小六年级。
公布成绩的那天,龙校长笑了,老师们也服了。那一晚,龙校长特意安排一桌盛宴,特别来犒劳我。那一晚,龙校长醉了,我也醉,我们五个老师都醉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喝的是苗寨的米酒。
后来,我渐渐才明白,苗家人情感,苗家人的感恩,为什么喜欢用酒来表达?那是苗家人的性情与性格,虽不善言辞,但无须言辞,酒中,一切尽在酒中。好在,那会还没有禁酒令,好在那一晚是周五,好在第二天迎来了暑假。、
后来,我调走了,离开了那个苗寨,离开了那样小学,离开爱我的校长和孩子们。前两年,我不经间遇到了我一个我教过小学的学生,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博士后的学生,在北京工作,在做国家最尖顶的学问研究。我想,我虽算不上桃满天下,但看到我的学生一个个成才成哭,我也知足了。
如果我没有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或许我也就体会不会这份职业的成就感。这要感谢我的父亲,感谢鳌鱼峰上这所民族师范学校。
我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而选择教师这一职业。父亲是我们小学六年的班主任兼各科老师,在这种亦师亦父亦友的氛围中长大,我敬佩我的父亲,我崇敬这一职业。在我中学毕业那一会,我毫不犹豫选择报考了中等师范学校,也如愿被我们州府所在地的这所民族师范学校录取。从此,就跟老师这一行当结了缘。
对于一辈子从事教师这一职业,父亲是知足的。他从一个孤儿成为一个乡村老师,是一个时代选择了他,也是一个新时代踢给予他的机遇。父亲勤勤恳恳,在乡村教师这个平台上,耕耘了四十年。或许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默默坚守,后来国家为他们坚守乡村一线的老师,颁发了一份“乡村从教三十年”的奖励。
这份奖励是在父亲过世后才颁发下来,已经有七年多了,我一直好好珍藏着,那是对父亲一生的辛勤工作的肯定。或许这也是影响和坚定女儿报考师范的缘由之一。
三十多年了,虽然我几易工作岗位,但依然常常怀念在师范学校求学的日子,依然怀念在那个苗寨工作的日子,和孩子们一起玩游戏,下河捉鱼捉虾,上山砍柴检枞菌的日子。
这些年来,每每被领导安排会不同的单位讲课,在不同的讲台去,虽然讲着不一样的内容,但一上讲台,但会一样让我充满激情,让我充满快乐。因为我的讲课不是照本宣科,常常用身边的现象和例子,让听课人的常常一两小时时不觉得枯燥。我想,要不是我有那十年的教学功底,又哪能得到同事领导的喜欢和肯定。
五年前,女儿中考,成绩出来,女儿成绩优异。县晨正好有个政策,拟从中考成绩优异的学生,选拔一批重点培养为县里的乡村教师。把这个消息跟妻子和女儿说了后,她娘俩也犹豫过,也犯难过,其实我也犯难与犹豫,难以抉择。
女儿成绩优异,上了高中,不说能否考985大学,按她的这个基础,一个211大学也不会落下。然而,女儿在一个晚上,跟我促膝谈心,说她愿意追随爷爷脚步,跟爸爸——我的步伐,当一个人民教师,学成归来像她爷爷一样,像我一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
看到女儿这样想,这样说,我既感动又难受。有时,我觉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样会不会断送女儿的美好前程。可女儿说,我和父亲是她的影子,我愿意。
第二天,我带着女儿走进了县教育局大楼,填下报考师范院校的志愿,随后又签下了回县工作之约。
这样,十五岁的女儿在那个金秋九月,走进这所师范学院,这所我曾经在这里读了三年中师的民族师范学校,在我曾经熟悉的地方,追寻她的梦想。
从此,我和女儿,从父女关系又叠加一层特别的关系——校友,我成了师兄,她成了师妹,然而这就像冬天再加上一件衣服,更加温暖,更觉温馨。
十五岁那年,我也是中考中过关斩将,被这所民族师范学校录入为一个中师生。我是那一年我们全乡唯一一个考上中专农村中学的学生。
父亲和娘很高兴,因为我成了家里第一个端上铁饭碗的人。但父亲和娘依然是低调的,没有办什么宴席,只在我自己去乡里的粮站上交五百斤粮食的那天,嘱咐我买两斤肉回来吃。我用转交粮食所得的一百多元钱,买了两斤猪肉和两斤新鲜青辣椒回家,然后把剩下的钱交给了娘。
那一晚,我们一家四个人,围在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餐肉。父亲和娘饭后,就跟我聊起了未来,姐姐既高兴又羡慕也跟着父亲和娘一起分享他们的快乐。
就这样,我也那一年的稻粮成熟、丹桂飘香的九月,带着父亲和娘,还有姐姐的期望,来到了鳌鱼峰上这所民族师范学校,开启了我三年的中师学习生活。
在这所师范学校里,我从一个农村孩子,从一个苗家的孩子,认识很多新同学,结识很多新朋友。是学校给了我机会,给了我平台,我从一个不善言辞的农村娃,不断变成一个能说善辩的知识青年,新一代的人民教师。
在这三年里,我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跟着同学回家,才明白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大很大。在这里,我的第一篇习作,被刊发校园周刊上,引来同学们点赞与夸奖。在这里,我练习的书法作品,参加了校园书法展,然而又被选送参加全省中师生书法展。在这里,我第一次在周老师的影响下,接触了外国文学并爱上了阅读,三年时间读了一百多部优秀作品,让我内在更加富足。
或许,我爱上文字,爱上写作,就从这鳌鱼峰上开始。
三年的收获,不止于知识,还是师恩。
三年的中师生活,我得到来自班主任谢老师、语文老师何老师、美术老师周老师、选修课的周老师,以及学校党委书记熊书记等老师关怀,他们教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教给了我教育教学所必须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等本领。
我想,我何其幸运,让我遇上这么多的好老师、好同学。我又何其幸运,跟女儿成了校友,成了同事。
因为女儿的选择,让我们成了一个教育世家——三代从教,三代为师,我们把我们的青春与热血都洒给苗家山寨的孩子们。
前世无缘,今生相伴。或许我和女儿前世既已注定是木石前缘吧!或许因为这机缘,让我这一生同女儿联结着三重亦父亦友的情谊——父女、校友、同事。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学校大门口这八个正楷烫金大字,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端端正正的,似乎又一回教导着我做人事做的道理。
踏进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园里,“鳌鱼峰上,金桂飘香,莘莘学子汇聚一堂”那熟悉的旋律,似乎又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