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古代长安“关中八景”之一的“灞柳风雪”,发生地在今天西安市的灞河(古称灞水)。在史料典籍中,灞桥第一次横跨在灞水之上是在春秋时期,后来历代均有重修。不过,历史上建造的灞桥,几乎位置都不一致,因年代久远,加上风蚀雨浸,灞桥常会损毁,故需要反复重修。汉代灞桥在西安东北的浐灞两河交界处,称为北桥。隋唐时期的灞桥应在今灞桥附近,称为南桥。宋、元、明、清期间都重修过灞桥。历史上灞桥位置前后不一致,因为灞河是一条沙河,水势千余年来变化很大,上游带来的泥沙冲至下游后会垫高河床,日积月累河水便几经改道,而河上的灞桥随着河水的流向,自然会有所变动。千古不变的,是灞水两岸多植柳树,每年到春天,灞桥两岸绿柳覆荫,柳絮漫天,飘飘扬扬,恰似春日里的一场飞雪,景况极美。唐朝时,在灞桥上设立驿站,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有的还折柳相赠,因此,此桥曾叫“销魂桥”,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词句。“灞桥风雪”也因此成了长安的胜景之一。
从字面上,就可以清楚知道,这场“灞柳风雪”,说的是柳絮漫天飞扬,烟雾蒙蒙,以“风雪”作为比喻,是诗人们咏柳的一种常用手法,和隆冬时节的风雪迷漫根本是两回事。但当“灞桥风雪”成为了一个经典绘画题材后,你看历代留下的“灞桥风雪图”,如南宋画家夏圭,明代画家沈周、吴伟、吴士英等人,都有名画《灞桥风雪图》。你会发现,他们图绘的都不是明丽春景,而均是严冬景象。画中,山岩积雪,树木萧瑟,行旅之人骑着瘦驴,正在通过一座狭小的木桥。
“灞桥风雪”的涵义到了晚唐,确实不一样了。尤其是经当时的宰相郑綮演绎后,“灞桥风雪”走出了另一个画风。据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有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郑綮将灞桥风雪与骑驴觅诗苦吟相勾连,这则轶事对后世影响非常大,“灞桥风雪驴背”从此成为一个全新的概念,成为诗画史上一个经典的意象,也成为历代诗人、画家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从宋元到明清直到现在。这一典故,最早应该源自孟浩然,据明代文人张岱《夜航船》记载,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后来的李贺、孟郊、贾岛等人都有效法。郑綮提出“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的范式之后,逐渐被宋人接受并融合到孟浩然骑驴觅诗的故实中去。原先“灞桥风雪”形容繁花似锦的春色,现在拥有了新意,即“风雪”就是冬日的“风雪”被坐实,同时也有了流落不遇的寒士,抑或踏雪寻梅的高士,苏世独立、觅诗苦吟之意。这种“灞桥诗思”与唐人真正承载车马行迹与生动情感的灞桥有了区别,而成为一种抽象化的存在,其衍生和投射出来的,是一种渴望远离尘俗纷扰、坚守生命本真的文人意趣。“灞桥雪”以砭人肌骨的冷意塑造着诗境,强化自然环境的严酷凛冽,是为了彰显生命孤独与决绝的姿态。而驴子在某种程度上是寒士身份的标识,是君子固穷,以贫为乐的风骨。灞桥上的失意踌躇、风雪中的严寒冷酷以及驴子上的穷困贫窭,三位一体,不可分割,象征着一种失意却又高贵的士人理想。
这一文人意趣在后世的诗歌与图画之间蔓延渗透,显现经典意象的持久生命力。这里只说说绘画,在南宋画家夏圭的《灞桥风雪图》中,能看到山下水边高低错落的凌寒树木,地下桥上白皑皑的积雪,高士骑驴抱琴走在桥上,书童前导,桥这边茅屋数间,似有人居。明代画家吴伟的《灞桥风雪图》,画作线条粗简,用皴染的技法,描绘了灞桥一带山野悬岩中树木凋零、风雪弥漫、寒气逼人的环境。画面远景的大山之中有深林回绕的古刹;中景是一条冰雪纷飞中的大河,大河中有瀑布飞溅和波澜涌起,流水曲折回环而流经灞桥,天地间的水气与飞雪融合在一起,又飘向微茫中的古刹。明代画家沈周的《灞桥风雪图》,描绘了平静的灞河水从远处山涧缓缓流来。河流近岸一坡脚平台上,几棵细瘦的寒树索然而立,枝叶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抖动。巨峰夹江,沟壑纵深,山石叠起,远峰耸立似屏。山上冬树瑟缩,冬苔遍植。整个画面白雪皑皑、山白树枯,一片苍茫。天色灰冷,江水凝碧,在萧瑟冷寂中,一人骑驴独过灞桥。
这其实并不是盛唐时代的“灞柳风雪”,而是晚唐之后、宋元之后的诗学传统和文人意趣,呈现出一种凄迷、冷寂的意境。唐人总是选择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时刻,歌颂生命的幸福感。宋元人却异常迷恋寂寥的秋冬,常常是疏枝淡花,寒鸟孤鸿,体现出清冷旷远、超然物外的时代趣味。唐人之所以喜欢“春”,当然源于春天的气候特征和自然景物,同时也跟唐代人乐观豁达的心态有着直接的关系。像唐朝那样一个制度政策较为公平合理的朝代,乐观豁达会是人们的普遍心态。而在衰朝乱世,即使眼前是春和景明、鸟语花香,人们往往也难得有一副好心情。抑郁之中,愤懑之时,悲伤之余,还是万物枯槁、风雪霏霏的秋冬景象更契合心境,显然这背后有着身世之叹。在时代的战乱频仍中,面对一个走下坡路的时代,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晚唐人已经失去了盛唐人那样一种仗剑去国、策马边塞、高蹈风流的豪情,他们更倾向于“灞桥风雪驴子”这样清苦险绝的意境。霜落水寒,风雪弥漫,透着冷意的灞桥似乎更得晚唐人喜爱,而郑綮言“风雪”催诗思正契合了此种乱世心境和审美倾向。在郑綮之后,灞桥上寒冷透骨的自然风雪真正固定下来,并衍化和投射在此后诗人的字句中、画家的图画里,表现一种坎廪廓落的人生遭际,一种清冷、幽寂而傲岸的文人意趣。
历史上建造的灞桥,位置历经变迁;文化意象上的“灞桥风雪”,内涵也多元嬗变。晚唐之后,入宋之后,亲临灞桥者已少,灞桥之上曾经熙熙攘攘的行旅车马早已成为唐人笔下的历史。对于从未到过灞桥的诗人画家来说,他们只是凭着对“灞桥风雪驴背”的浪漫想象,凭着同样的孤独气质和志趣追求,穿越到那座千古屹立的文化灞桥上,身着不合时宜的宽袍大袖,骑一头笨拙缓慢的蹇驴,一唱三叹,行过小桥,步入到迷蒙刺骨的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