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口味

《《吃甜瓜和葡萄的两个孩子》牟利罗》

三八路有家东北冰激凌,我再熟悉不过了熟,这姨只在春夏两季开门,冬天冷时就去做其他的事。小学时,我跟卢扬和罗云峰中午放学都要顺路来吃几次,记得冰激凌初体验还是低年级的某天卢扬带我们来的,他说这家冰激凌超好吃,果不其然,我们尝过之后便爱上了它,与一个个冰激凌球相伴了六年,我最喜欢薄荷味的,每次吃薄荷球都是主角,其他味道都是轮着来的陪衬。这家店让我知道原来还有按球算的冰糕。

虽然天天都可以从她门口路过,但两块钱一个球不能天天吃,一是觉着贵,二是攒了几天的胃口吃得更过瘾。好吃到什么程度呢?卢扬给我说,他问这个姨直接买了一桶放在自家冰箱里。

冰激凌姨有一米六左右,留着蘑菇头,我一次次来吃冰激凌,不知不觉间身高就超过了她。这是我后来注意到的。

小学结束后妈在三八路开了小面馆,成了最不会做生意的的生意人,面馆离这家冰激凌店不到一百米,冰激凌在路北小面馆在路南。虽然离得近但我远没有小学吃得频繁,家里卖一碗面我三个球就给吃没了,自古文人常相轻,生意人也在潜意识里互相设防。刚开店时,我妈让我去思故台和开元市场里发代金券,我开开心心地去跟冰激凌姨说一定要来尝尝,但我的印象里她并未来过,也许她习惯于自己做饭。

从前冰激凌店是没有门头的,只是在门外有一个立着的小门牌,不知何时,许是初中,换了个简易招牌,红色的底,白色的字,写着大字“东北冰激凌”,下面接着一行小字“怀念小时候的味道”,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在长大,看着这行小字,只觉心中某一处藏得好好的宝藏突然被公之于众,对自私的捍卫,对薄荷球的回味,都杂糅在难以启齿的占有欲里——我在潜意识里希望在“怀念小时候的味道”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希望没人知道我在怀念它,我会在潜意识里固执地相信,他们都只是这家东北冰激凌的过客,萍水相逢的客人只能体会到那短暂、孤立且无感情的滋味,而我们三个尝到的冰激凌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最长久的、倾注了最多真诚的冰激凌球,我们吃到的薄荷味是最清纯的、是浓郁的。就好像我总以为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薄荷味的最好吃,每每当冰激凌化在嘴里,就像一个甜蜜的秘密被永久且安全地融化在腹中。但实际上,薄荷味的是店里卖得最快的——其他味道的球可能几天卖不玩一桶,而薄荷味味道的可能一天就能卖完,因为我逐渐发觉,薄荷味的球总是松软可口,而其他味道大多发硬,在牙尖会有一种彻骨的冰凉。

我喜欢听姨姨把刮冰激凌的勺子扣在塑料杯里时的那声“咔嚓”声,我听到了这种不锈钢勺子的独特与豪爽,听到冰激凌球沁入我口的果断与干脆。看到五颜六色的冰激凌球可可爱爱地滚落在杯中,看哪个不听话,哪个最不圆就先吃哪个。

初中高中又是六年,到如今已是八年过去,我已经二十岁,妈妈的小面馆已经关了一年,小面馆的门面如今成了个卖衣服的。

一条街,两家店,就这样贯穿了我十几年的人生,我在这条街上一遍遍地走过,在一个个小门店里穿梭,“东北冰激凌”这家店从稍软的塑料杯换成深黄色的纸杯,到如今换成硬的塑料杯。这条街上门店的种类比冰激凌的口味多多了,这条百年老街保留了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烟火气,有着二十年前装潢最好但在如今早已门可罗雀的百货市场,我可以看到这条街上的生意人在网络时代的跃跃欲试,可以看到老人和普通居民的安稳、善良与自私,可以听到这条拥堵但不拥挤的老街在时代的角落里哼曲儿,我慢慢才意识到它与新世纪浪潮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大学有三个餐厅,第一餐厅在上学期开始多了一层三楼,电梯铺设的与餐厅整体构造格格不入,从一楼直通三楼,它建好这么长时间我还未曾去过。今天中午,蔡宝和佺儿说一起去吃饭,出了寝室楼才知道他们要去一餐三楼,我便同他们一齐去了,十一点,人还不多,有许多空位。三楼的房顶很低,只有其余楼层的三分之一左右,灯光不是清一色的白光,有米黄色的灯在四周映衬,显得整个餐厅的氛围有些朦胧,因为房顶低,人虽然不多但噪音已是十分嘈杂,我跟着室友去吃自助餐。名字是“大秦AI自主餐”,白色的字体旁是橙黄的底色。拿了托盘才发觉,这家自助餐不同于以往,它比较高科技,托盘要绑定微信,在托盘放稳前不能拿起不锈钢夹子,每往自己盘中盛入食物会自动显示价格和菜品名称。

看着对面墙上装点的绿树黄叶,我一时间觉着自己像是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自助餐挺好吃的,但并没有让我觉着吃着很舒服,这家自助餐好像是一种流水线的工业产物,高端但让我感到一种避不开的距离感。

吃完后出了一餐三楼,视野顿时开阔。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看到有人在吃冰激凌,天并不炎热,冰激凌早已经不是盛夏独有的享受了,如今的冰激凌不跟随四季,而跟随人愿,跟随为人愿而创造的服务科技。我又想起三八街上那家东北冰激凌,经过人手制作出来的片刻凉爽,在炎热的夏天,她总会为那些孩子保有那么一瞬间的轻快与自由,在逼仄的夏天拓展出一个可穿越四季的缝隙。

每一个味道的冰激凌球颜色都不一样,但它们可以盛到同一个塑料杯里,我多想像这个塑料杯一样兼容并蓄,但越来越发现,其他味道的球都非我愿,我还是只喜欢薄荷味的冰激凌球。

冰激凌球盛在塑料杯子里,要么是偶数要么是奇数,我可以要一个球,可以要两个球,可以要五个球,关于奇偶的选择,在这唯二的单调里没有折中,我不知道人自出生是以偶数开始还是奇数开始的。如果偶数是现实,奇数是理想,在有限的生命里,人从零开始、从偶数开始、从现实开始,最终会把生命落脚到偶数还是奇数呢?而现在我已经没有了舔冰激凌的耐心,瞬时的快感并不让人憧憬,倒是长久的痛苦会在人的记忆里割据。我不知道最后留在杯中的会是薄荷味还是别的口味,是理想还是现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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