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庭朴事
你所认为的幸与不幸,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情节,改变生命轨迹的事物,也会慢慢淡忘,如烟如梦。终有一天,你的经历会因为某人的遇见而变成他人眼中的故事,最后随同简单平凡的我们一起湮没在无尽的岁月长河中。
内容提要:
时间: 2010年春
地点:林安(黑龙江省某县城)
人物:穆林及相关人等(穆林,女,1989年8月9日生, 身高155cm,体重60kg,学历:高中,政治面貌:少先队员,职业:寻找在宇宙发展变化过程中自然出现的存在一定的自我生长、繁衍、感觉、意识、进化、互动等丰富可能的一类现象——活着,四肢发达,相貌平庸,人群中不会被多看一眼。)
起因:生病
经过:治疗
结果:好了
第一章确诊
转眼间已到了五月,即使是寒冷的黑龙江,大地也已褪去了银装素裹,路边的小草在东风与阳光的助力下,冲出层层的桎梏钻出了地面,唤着春的到来。
可是按照老人们的说法,穆林的脸却依然“冻着”,她不太相信。期间去过两次医院,医生给出了与冻着相毗邻的答案:过敏。
“没什么大事儿,擦两天药膏就好了。”医生这样说。但两个月擦过去了,是不是大事儿不清楚,反正没好。无论如何,穆林都不想再继续“冻着”或者“过敏”了。尤其是最近,一些小症状的出现让她更加不安。脱发,牙龈出血,体虚乏力,这些似乎都不是20岁的年轻人该有的正常现象。所以昨天联系了在另一家医院上班的同学江雪,跟她说明了情况,让她帮忙找科室主任看一下。江雪告诉穆林下晚班前过来,主任值夜班。
从家到医院大概四五里地的路程,穆林没有坐车。拖着无力的身体、复杂的心情,缓步前移。下午的阳光并不炽热,却很刺眼,喧嚣的街道让她更感烦乱。但她仍然走着,仿佛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健康的路。
到了医院门口,同学已在那里等待。
她们互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没有再说别的话,径直来到了医生办公室。江雪跟一位握着水杯,正看报纸的老大夫打了个招呼,他抬起了头看向穆林。
“多长时间了?”这位像极了主任的医生问道。
“大概三四个月吧。”穆林略显紧张地回答。
“哦,”他停顿了一下,“去哈尔滨吧,我们这查不出来。”
“那您怀疑可能是什么病呢?”穆林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红斑狼疮。”
跟医生道过谢,她们离开了办公室。刚刚似乎几步就穿过的走廊,此刻却无比漫长。
穆林的大脑被医生口中那平淡的四个字搅得一片浑浊,直到被喧嚣惊醒,才发现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她转身对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人说:“回去上班吧。”
江雪看似轻松的回答:“不忙,我送你回家。”
“没事儿,我刚刚自己走着来的。”穆林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
“那别走着回了,我去给你打车。”
“好。”
上车后江雪问她什么时候去哈尔滨。
“今天,现在就去车站买票。”
“嗯,电话联系。”
出租车离开了医院。穆林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是真的吗?看着后视镜里正在倒退的院门,还有站在那里未曾离去渐渐变小的身影,穆林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没有去车站,而是直接回了家。这个病之前只是听说,而现在她迫切的想要了解它。因为虽然没有确诊,但自己有种预感:她们已经相遇了。
回到家中,穆林大步跑进房间,关紧了门。不知是怕被外界打扰,还是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被人发现——虽然家里只有她自己。
坐在书桌前长舒一口气,掏出了手机。她已等不急打开电脑那漫长的时间。输入“红斑狼疮”,关键词后伴随的字眼都是“死亡率”、“活多久”之类。当它们出现在这个年青女孩眼前的时候,穆林感觉漫天的乌云聚在一处,压在她的胸口,让她透不过气而又挥之不去。让一个二十岁的生命面对死亡,她的心中满是疑惑与恐惧。
可是穆林已没有时间多想。爸爸在外地打工,妈妈不在这个城市,虽然她早已习惯了一切自己做主,但此时却不希望背后只有自己的影子。于是她拨通了在同一城市生活的姑妈,穆桐香的电话。
“大姑,陪我去哈尔滨做个检查,医生怀疑脸上那个是红斑狼疮。等下我买完票去找你。”穆林一口气说完,只等对方呆呆的应了一声后,便要挂断电话。
“那你爸妈知道吗?”电话那端抢问了一句。
“不知道,检查之后再说吧。”
告知姑妈后,穆林便躺倒在了床上,查找车票。最近的一班是晚八点,还早。于是她就在那里预想着坐火车,去医院,排队,挂号……竟然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穆桐香被这个突来的消息惊得愣了半天,心想道:不就是脸上一块红么,怎么就是这要命的病!她扫了扫自己这个只有六张桌,一眼便能冲出店门的小吃铺,又看了看旁边的那对服务员姐妹,而那对姐妹也正满眼疑惑的看着她——因老板娘那从未有过的呆滞神情。她迅速从这对视中缓过来,这必须要通知穆林的父母啊。无论是对于孩子而言,还是即将面对的很多决定,这都不是一个姑姑能代劳的。于是她立刻打通了弟弟的电话。
“桐民,林林说医生怀疑她得了红斑狼疮,要去哈尔滨做检查,你告诉她妈一声。”
而此时穆桐民正处在四周一片嘈杂的工地中,但他仍听清了那最在意的名字和那相识而可怕的病。只因不敢相信,而又重重的问了一遍:“谁?怎么了?”
“医生怀疑林林得了红斑狼疮…”穆桐香的气息有些不稳。
而穆桐民也从这哽咽声中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快速的走到一个稍微安静些的角落,“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她只是打电话让我陪她去哈尔滨检查,我没见到人,也不了解其他情况。”
“行,你先陪她去,我告诉陈平。”
挂断电话,穆桐香便向店员交代她出门后的事情,因不知是几天,所以尽量详细些。
而穆桐民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墙角,耳朵里听到的只有心跳的声音,眼睛里看到的只有脑海里昔日的画面——那因此病被他亲自送走的故人,他最好的朋友。
“老穆,老穆……”几声呼喊让他醒了过来。
“找你好几圈了,那边喷泉的水管你去看看,好像下的不对啊。”工长气喘吁吁地说道。
“啊,行。”
“怎么了你,有事吗?”
“没有…”
穆林睡醒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她告诉姑妈直接去车站,自己简单收拾一下便出了门。由于车票是临时购买,所以没有座位。穆林倚在车门旁边,望着窗外不语。穆桐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她也曾是深信“冻着”的一员。
此时,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穆林还是透过车窗努力地向外看着,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看清什么。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灯光出现,应该是经过了村庄。灯光下发生着什么,场面一定很温馨吧;可能他们也听到了火车呼啸而过,想象着车上都是远行的旅人,心情一定很愉快吧。奇怪,人们总是无时无刻的羡慕别人的生活,虽然他们对那生活一无所知。
凌晨四点多到达哈尔滨,她们直接去了医院。被告知要七点半才开始挂号,而此时已有人在排队。穆林紧跟后面坐在了地上,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心力不足,反正很累。她告诉姑妈出去吃早餐,不用带她的份。因为昨天在网上看到应做的检查项目中有验血,要空腹。穆桐香答应着离开了。
穆林坐在那里竟睡着了。仿佛过去了很久,直到一个声音将她叫醒。她抬起头,眼睛依旧眯着,用略带沙哑的的嗓音问到:“几点了?”
“六点半。”姑妈轻声回答。
“哦。”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半空,穆桐香将她拉了起来。
“去那边椅子上睡,我来排。”
“嗯。”穆林应了一声,无力再说什么。转身间,看到姑妈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顿感烦躁:“不是说了不用买么!”她的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想着,你抽完血立刻就能吃上。”穆桐香柔声地解释着。
“哎…抽完血直接出去么,吃点好的。”穆林为姑妈的小心翼翼感到愧疚,所以态度缓和了许多。
此时的医院大厅已是人头攒动,嘈杂了起来。穆林穿过人群,移向那边的椅子。坐下后,看着人们疾驰的脚步,慌张的神情,她的心却格外平静,仿佛自己不是患者也不是家属,只是临时借个座位的路人。
闭上眼睛吧,此刻只想睡觉,好似睡着之后,不仅能消除疲劳,也能把她从这慌乱的人群中分离出来。虽然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可她终究没有睡着。快到时间的时候,她沿着排队的长龙,向挂号窗口走去。还没有走到,姑妈已拿着开好的病历本和挂号单走了过来。询问了导诊台,得知科室所在是三楼,她们继续出发。由于未到八点,不是上班时间,所以电梯没有开。望着医院楼层间高高的举架,爬上这两层楼梯,对现在的穆林来讲,无异于一次长途跋涉。脚上似坠着铅块,台阶也好像比平时高出了许多。就这样,她用多于以往数倍的耐心和时间爬了上来。
“风湿免疫科”的牌子正悬在楼梯口。拐个弯,一排排的椅子面对着显示屏,屏幕上面还是漆黑。她们走到前排坐了下来,开始新一轮的等候。没过多久,屏幕亮了,依次出现序号、患者姓名、就诊室以及主治医师,广播也同时按顺序提示着。此时,人群已经塞满了座椅通往诊室走廊间的空地。入口处有两个保安,大声地喊着:“别在这堵着,都回去坐好,叫到号的才能过来。”
可大家并没有退回的意思,即使知道这样进不去。
穆林排在第五位,所以很快黑色的屏幕上出现了她红色的名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而后广播叫道:穆林,请到三诊室就诊。
伴随着声音响起,穆林忽然心跳加速,那无比平常的语气也似凌厉许多,感觉是在招她前去接受审判。
穆桐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穆林迟疑了几秒钟,慢慢起身。姑妈牵起她的手走在前面,为她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过道,穆林低头默默地跟着。二人仿佛破浪前行的小舟,船过之后,便迅速被弥上了痕迹。始终在浪潮之下的穆林,被人们挡住了光,而她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那光可以照亮身体,照透内心,让灵魂无处安放。但这里却可以很好的躲藏。
向保安出示挂号单,他边看边说:只允许一个家属陪同。
被放行的穆林焦急地奔向走廊,仿佛自己拿到了“生的优先权”——相比那些被甩在身后,依然用期待的目光望向这里的人们。走廊很亮很长,安静又空荡,给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留了足够的地方。
到了三诊室,穆林向里面望了一眼,看到有人便退了回来。她看着姑妈笑了一下说:“都不知道是求生还是赴死,却要跨这么多的关卡,做这么久的等待。”
穆桐香严肃地答道:“当然是求生,这是本能。”
“也对,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本能的驱使吧——生的欲望。”
这时听到里面再一次叫到了“穆林”,她们一前一后走进了诊室。不大的房间内两张电脑桌相对而放,两名医生对着电脑敲打着什么。一位是面向门口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一位是面向老医生的小姑娘。穆林坐在了临近老医生旁边一张仅有的凳子上。
医生看着电脑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穆林应了一声,将病历本和挂号单递了过去。
老医生接过后看向她,问道:“哪里不舒服?”
穆林指了指脸:“这里。”
老医生稍稍低头,透过镜框上的缝隙看着她,深深地皱了一下眉:“多长时间了?”
“三四个月吧。”
“发烧吗?”
“没测过,感觉没有。”
“低烧有时候没什么感觉。”医生一边说一边递过一支体温计,“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吗?”
“掉头发,牙龈出血,浑身没劲儿。”
医生低头认真地记录着,笔尖似乎因不满与这些厌人的症状相遇,而发出“沙沙”的抗议声。他突然抬头看着旁边一脸严肃的人问道:“这是谁?”
“我大姑。”
“哦,”接着转向这个无辜的人问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
“我们也不懂啊,那县里医生说过敏,就没太当回事儿。”
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示意穆林把体温计取出来。看了一眼,问道:“是空腹吗?”
“是。”
“做检查吧。”
然后他在医生意见处写下了几个字母:SLE。穆林知道,那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英文缩写。
一联排的化验单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医生递给穆林说:“去挂号处交款,一共十三项,一周以后结果全部出来。”
“哪项那么慢?”
“这个,病理。”他指着最上面的一页纸说道。
“病理是啥?”穆林心下狐疑,但未及多想,便拿着厚厚的单子奔挂号处走去。交款、抽血、验尿,几经折腾,终于剩下最后一项:病理。穆林跑过去问导诊台工作人员:“病理在哪做?”
导诊员指向旁边一个没有编号的门:“就在那里。”
她们走过去,轻敲了几下,里面应了一声:请进。
推开门,看见一个戴着圆边眼睛的年轻女医生坐在窗边。目之所及的房间内,只有她和一张正对门口的电脑桌,以及右边墙壁上一道紧闭门。里面是做什么的呢……
短暂的跳脱之后,穆林把思绪从门那边拉了回来:“请问,病理是在这做吗?”
“是,”女医生迎过来,“把化验单和收据给我。”
拿到手里后,瞄了一眼,仔细端详起了穆林。
被她看得不知所措,于是穆林小心地问:“什么是病理啊,要怎么做?”
“嗯…”医生貌似思考了一下,“就是在病变处取一块肉,做化验检查,以此确定你是否患有某种疾病。”
“哦,明白了。”但似乎想到了什么,让穆林从刚刚的解释中惊醒,而不敢相信的看着医生。
发现了穆林的异样,医生递出化验单,笑了一下说:“你的在脸上,医生特意注明。”
“对啊,取一块肉,那不是要在脸上留疤吗?”穆林惊叫着。
“会的,可是你其他地方没有啊,不然医生也不会让在脸上做的。”医生坦诚地回答。
“有啊,耳朵。”穆林有些激动。
“不行,那太小了,怎么取啊!”医生皱着眉头说。
“还太小,你要取多大…”穆林低头自言自语道。转过身,看向旁边的姑妈。
“那也得做啊。”穆桐香无奈地说。
穆林不吭声,也不动。
“这样吧,你去整形外科,那做得比我们好,就是有点儿贵。”医生看出了穆林的为难,便给出了一个她们常用的方法。
“哪里?可以不留疤吗?”穆林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问。
“疤一定会留,但很浅。不在门诊楼,在院里,要拐几个弯,不好说,你出去以后再问吧。”
穆林连声答应着并向外走去。
“你要回医生那里重新开单!”女医生喊着。
出了门,穆林径直向窗边无人的走廊奔去。穆桐香在后边紧跟着喊道:“医生办公室在这边。”
穆林不作声,跑向了走廊。看着楼下来往的人群,听着背后杂乱的声音,无人的长廊成了她避身的净土。穆林扶着栏杆委身坐下,不想让疲累占去她仅存的精力,塞满已经混乱的大脑。她需要想想。
几分钟后,一个坚定的声音打破走廊独有的宁静:“我不做。”
“可是要确诊啊!”
“那么多项检查还不能确诊一种病?非要在脸上取一块肉,让我留个疤!”穆林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着。
“可它是最终的确诊项啊…”
“确诊了,然后呢?死之前我总得活着吧…”穆林平静的话语说出了那个谁都不想面对的字,它让两颗无可奈何的心同时陷入了沉默。
走廊又恢复了平静。这真是个好地方,不仅提供避身之所,还能迅速吞没一切。也许是因对于这样的无助与叫喊,它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了吧。
穆林依旧闷着头,窝在角落里。
穆桐香向她靠近了几步,“你先吃点东西吧。”
穆林轻轻的摇摇头。装着食物的袋子在眼前吊了几秒钟后,缓缓移开了。穆林抬起头望向天空,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着太阳。春日的骄阳总是播撒希望的,为何她今天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电话铃声让穆林从仰望中回过神来。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她知道,是束手无策的人向大家求助了。亲人们的电话接踵而来,最后,她同意去整形外科。她心里清楚,这并非全因他们的劝说,也是因为她怕。怕那道疤,更怕这个病。
穆林站起身,对着依然等待答案的姑妈说:“走吧,有几项结果一个小时就能出来,我们先去看一下。”
“那还做吗?”穆桐香问道。
“做。”穆林快速的回答。
“对,刚才我问了,说那个疤不大……”穆桐香带着小跑跟了上去。
“嗯…”
声音渐渐在走廊消失,留下的只有那未曾改变的光。
快步走到楼下的二人,紧张的站在取化验结果的机器旁。将卡在上面轻轻一划,随着“叮”的一声,穆林的心跳不断加速。不知是怕看到早有准备的“最坏结果”,还是心存幻想,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漫长而焦急的等待过后,那决定她健康甚至生命的纸张终于打印了出来。似乎从未捧过这样沉重的东西,虽然只有两页纸。看着血、尿常规中超低的白细胞数值和来不及数清的“+”,穆林却意外地放松了下来。仿佛被证实之后,一切都结束了。不再担心与忧虑,也没有了期待和希望。
穆桐香一直努力的探头望着侄女手里的单页。穆林拿到她的面前,指给她说:“我们正常人全部呈阴性,是‘-’,”然后换了一张:“而这个数值,要在后面给出的正常值参考范围内。明白了?”
“嗯嗯…”穆桐香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连声应着。
穆林看到姑妈这个样子,倒是笑了起来:“走吧,去整形外科。”
从大厅后门出来,目之所及,全是整齐划一的高楼。穆林不由得一声苦笑:“这,整形外科在哪儿啊…”
穆桐香缓缓吐出两个字:“问呗…”
走了几个楼,问了几个人,给出的全是“好像”、“大概”之类的指示。不知不觉,已是中午。穆林又累又饿,找到一处树荫坐了下来:“不找了,回原处做吧。”
“你不是担心留疤吗?”穆桐香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更怕再找下去我就不想做了。而且我们忘记重新开单了,找到也做不成,医生马上下班了。我现在只想吃饭、睡觉。”
“好,那就先吃饭,然后再说。”
二人就近找了一家快餐店。看到穆林大快朵颐的样子,穆桐香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放松。
穆林瞄了一眼盯着自己的姑妈,说道:“快吃,别看我了,吃完好找地儿睡觉,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吃饱就可以走了,我还不怎么饿呢。”穆桐香顺势放下了筷子。
结过账之后,她们走进了旁边的一家旅店。
等不及脱掉外衣和鞋子,穆林就扑到了床上。可身体碰到被子的瞬间,她却困意全无。模糊的视线中,一个身影正在慢慢的帮自己退去那些束缚。而她脑子里在回想着仅仅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突然蹦出了一个词——“转折”。这个文章里常看见,作文中常用到的词,似乎刚刚才懂得它的含义。我的生活将从这里出现转折。以后的日子不会是从前幻想的那样,充满希望和美好;而是每天按时吃药,每月定期复查,每一两年就会因种种原因复发,如此循环几次,直至生命终止……
她的想象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
“大姐,在哪儿呢?”
穆林听出是小姨的声音。
“旅馆呢,她睡觉呢。”穆桐香压低了声音说。
“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两项,基本可以确定了,病理下午做。”
“啊,先别跟孩子说。”
“妹啊,还别跟她说,那结果都是人家教我看的,咱哪懂啊!不过看到结果之后没太大反应,中午还吃了两碗饭呢,就是不想做病理。”
“她不是同意了么?我姐给你打电话了吗?”
“嗯,同意了,上午打过,三点多到。”
“那就行。她怎么说你怎么做,别拧着来啊!”
“哎呀,哪敢啊,我一上午都没说几句话!”
“嗯,先不说了,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姑妈挂断电话,穆林便转过头来。看见干净利落的床铺,和她穿戴整齐的衣衫,心想道:她应该一直坐在床边吧,像严阵以待的士兵,应对着我随时可能的突发状况。看到穆林睁开眼睛,穆桐香立刻向前探着身子:“你没睡啊?还是要什么?”
穆林眯着眼睛,嘴角扬出一个弧度:“不要什么,好像没睡~”
穆桐香也笑了一下,说:“自己睡没睡不知道,还好像。”
“反正听到你们说话了。”
穆桐香渐渐收起笑容,问道“难过吗?害怕吗?”
“说实话,开始是慌恐。可看到化验单以后,不知为什么,一下就释然了。现在唯一有的就是愧疚,觉得对不起我爸妈。他们怎么这么倒霉啊,养了我二十年,从没为他们做过什么,眼看要出手了,摊上这么个事儿!”
“你这都什么词儿啊。父母在,永远出不了手!”
“嘿嘿~”穆林傻笑了一下,“你也休息一会儿吧,下午还得去做病理呢。”
穆林说完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穆桐香将枕头立在床头,就那样倚靠着。她始终没能入睡,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旁边这个熟睡的孩子。脑子里回想着:我这侄女,二十年来,似乎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身体、学业、家庭都是一团糟。如今又得了这病…胡思乱想间,发现时候已不早,便叫醒了穆林。
“几点了?”穆林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两点十五了,起来吧。”
穆林摇摇晃晃的回到了那间诊室。女医生看到她们,惊讶的问:“怎么又回来了?”
“呵呵,说实话,没找到整形外科。”穆林一个憨笑。
“好吧,那就在这做吧…”
女医生让穆桐香在外间等着。她发现自己在这也没什么用,便想着出去买点水果。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正准备打电话的陈平——穆林的妈妈。
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摆扑克。无论是之前跟穆桐民还是现在的薛匀君生活,她一直都没出去工作。当鲜有联系的前夫电话告知她女儿可能得了这个病时,她觉得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堵得她不能再说一个字。使得电话那边不明情况的人连声叫着她。她感觉自己用尽全部的力气吞咽了一下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我联系大姐。”
陈平慢慢放下电话后,一阵恍惚。这个病她知道,而且是唯一的知道——会死人。
刚刚结婚不久的时候,穆桐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被它带走的。因穆桐民曾彻夜照顾过,所以她印象很深。而她的妹妹陈安,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这几年一直承受着它的折磨,甚至两度接到了病危通知书。
想到这里,恐惧将她惊醒。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穆林的名字。在手指将要点下去的瞬间停住了。拨通了说什么?她很了解这个女儿,最讨厌的就是同情,无论来自于谁。安慰的话是不需要也不能讲的。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只给穆桐香发了个短信,告诉她自己会乘坐最早的一班车赶去哈尔滨,让她先赔着穆林。
陈平赶到医院之后,刚要打电话找她们,便遇上了出来买水果的穆桐香。
“大姐。”
“哎,你到了。”
“嗯,正要给你打电话。林林呢?”
“做病理呢,我也不能进去,就出来买点水果。”
“她怎么样?”
“下午状态挺好的。听她给我讲那个出来的结果,好像可以确定了,就是这病。”
陈平叹了口气,“走吧,刚进来的时候,我看门口那樱桃不错。”说着俩人一起朝大门走去。
女医生把穆林带进了那道神秘的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操作台。看到这些简单的摆设,穆林心想:原来不过是我那对未知的的好奇心,让这里罩上了神秘的色彩。
女医生在那边叮叮当当的准备着,穆林心里也随着响声在打鼓:会留下一道什么样的疤呢?她脑海里闪现着各种脸上带疤的人物画面:海盗,土匪,恶霸…哎呦,这些职业都不适合我啊!反正是要告别为人民服务了……
“来,躺这。”女医生指着那张床说。
穆林被这声音从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拉回了现实。看着面前的床铺,穆林躺下的瞬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真的,你可能不会成为一名职业坏人,但这个标志属于你了!
“打过麻药吗?”
“没有。”
穆林平躺在床上,女医生在她头顶的地方站着,手里拿着一支不大的针管,里面有几毫升的液体。蘸过药水的棉签将她左脸擦了一遍。
穆林缩短了焦距,虚化了医生,她看见针头擦过鼻尖,向她驶来。打针并不痛,只是推药时有一丝肿胀感。可当手术刀割在了脸上,她却有了清晰的感知。 “停!”穆林比着手势,慌张地喊到。
“怎么了?”女医生也略显紧张,瞪大了眼睛。
“有…有感觉…”穆林急的有些结巴。
“哎,吓我一跳!对,有感觉没痛觉。”
“哦,”穆林长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你继续,我以为麻药打少了呢。这刚开始就有感觉,后面得什么样啊!”她竭力动着舌头,让发音能标准些。
女医生没再回话,只是加快手上的动作,迅速的结束了这个小小的手术。然后拍拍穆林的肩膀说:“起来吧。”
听到指令后的穆林慢慢站起身来,将手试探性的摸上左脸,没有任何的知觉,只摸到一块大大的纱布。女医生走过来,递过一个玻璃瓶,指着后面的楼说:“一楼检验科,送过去,五天后拆线。”
“好,回这里拆吗?”
“不用,诊所就行。”
“谢谢。”
穆林转身向外走,看着手里面那个从她身体上分离出去的小东西,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推开门,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大姑,还有旁边站着的陈平。
“老妈!”穆林的声音带着喜悦,并尽力咧开嘴,让她们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想出去给你买点水果,刚到门口就碰见她了,还站在那里给我打电话呢。”
“不打电话找不到你们啊!”
“肉,人肉,见过吗?”穆林终止了二人“遇见”的话题,把瓶子举到她们面前,略带兴奋地说。
“见过猪的!”她俩同声答道。
“切,”穆林转向姑妈,“后面一楼检验科。”
此时已经走出来的三人,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
“给,洗好了,你先吃两个。”穆桐香接过小瓶,递过装樱桃的袋子,然后向后门走去。
“我正好渴了。”穆林拿了过来并没有吃,她急着跟老妈说话,“刚刚手术的全过程我都知道。”
“不是打麻药了么?”陈平好奇地问。
“医生说了,有感觉没痛觉。”穆林显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还能感觉到?”陈平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能,我也挺惊讶的,从取肉到缝针,我甚至听到了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穆林停顿了一下,皱着眉说:“好像跟缝在布上没有什么区别。”
“肉和布能一样!”
“真的,所以我在想,人也没什么骄贵的,破了,也不过是用针线缝一缝而已。”
“现在布破了,一般都直接扔掉。”陈平淡定地说道。
“呃…那就稍稍珍贵一点儿吧。”穆林尴尬的笑道。
“吃个樱桃吧,我看你都渴了。”
“嗯,确实渴了。”
穆林刚拿起一个放在嘴边,穆桐香走了回来,“甜吗?”
“我还没吃呢。”
穆林说着便往嘴里送,可是一番周折之后,竟然吃不到它。也许因为此时左脸已经肿了起来,纱布也比较靠近嘴边;或者麻药还没有失效,她不能完全控制,反正可怜的人只能眼见着樱桃在嘴边打转。
“张嘴啊!”陈平看着一直在穆林嘴边晃荡的樱桃,焦急的喊道。 “张了,就这么大。”穆林含混不清的喊道。
两个家长愣了一下,无情的笑起来。
“走吧,回旅店,顺便买把刀。”穆桐香停止了笑声说。
刚进旅馆的门,陈平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穆林一眼说:“你小姨一直让我们去她家。”
接起了电话,聊了几句刚刚的事情,便转过来问穆林:“去不去?”
“去吧,正好要一周取结果呢,然后再回来,省得她惦记。”穆林还没来得及回答,穆桐香却先说道。
“明天走,今晚要睡觉。”穆林转头看向姑妈,“你也明天走。”
随后吃了几块切好的樱桃,她们张罗着出去吃饭。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街头华灯初上,医院门口也没了白日的喧嚣。一向喜欢清晨的穆林,突然觉得夜晚也不错,至少能带来些许的宁静。
回到旅馆,三人便躺下休息。迷迷糊糊中,听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亲朋间的那些事儿。闲适的画面让穆林慢慢放松下来,她看到它正平息着这一天一夜所掀起的风波。也许事情还未停止,但内心已渐趋平静。如果总是以这样一种态度去面对的话,可能苦难也会束手无策呢。穆林带着这样宽慰的想法酣然入睡,一夜无梦。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三人并未很早起床,吃过东西,她们兵分两路先后上了火车,说着一周后再见。经过六个小时的车程,穆林和妈妈到了佳原市——小姨的家。
出租车刚到楼下,陈安就在上面喊穆林的名字。她抬头看了一眼,咧了咧嘴。
进了楼道,陈安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我给你炖了老头鱼,炒了基围虾,去早市儿买的草莓和樱桃,可新鲜可甜了。”
“嗯,听出来了。”穆林气喘吁吁地喊着。
“哎,真像你说的,还是应季的水果好吃。”陈安不停地说着,哪怕只是一分钟的时间,她也想让穆林知道自己的存在。
“那是当然。”穆林努力的回应着。
终于爬上了五楼,陈安一家三口都在门口站着,姨夫刘允名看着穆林笑呵呵地说:“哎呀,换造型了?”
“嗯,天天面对着这张脸有点腻了,整一下看看什么效果。”
“支持你!”刘允名握了一下拳头,坚定的说。
四岁的表妹小星星,在房间里蹦来蹦去,喊着:“大姐,大姨…”
穆林进了屋,习惯性的先奔向餐厅,但心情却不似往常。餐桌已被各种餐盘占去大半,她表现出极大的食欲盯着它们,“要看你们吃喽,现在这嘴管得严!我先去洗手。”
穆林笑了一下,不等她们问就走向卫生间。她现在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过多解释,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想吃东西,还是不想面对这张脸。
餐桌上因为穆林特殊的缺席——没吃东西,其他人也没有了以往的谈笑风生。刘允名几次想开口,但欲言又止,而穆林也没能找到更好的话题,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这顿丰盛的晚餐。
穆林回到卧室,完成任务般的长舒一口气,栽倒在了床上。来小姨家她就会住这间屋子,因为只有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有光照射进来。看着墙上淡淡的落日余晖,穆林心想着:真是无情啊,无论人们身上正发生着什么,夕阳还是让人陶醉,时间仍旧不停流转。
“想啥呢?”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刘允名问道。
“嗯…该刷墙了。”穆林貌似思索着回答。
接下来的几天,穆林多数时间在卧室待着。她真的很累,这里真的安静。而家人伴随着周而复始的日升日落,生活也按部就班的行进着。上班、上学、买菜、做饭,并无异样。但这个家里毕竟“有事发生”,在几天的刻意压制后,还是爆发了。
晚餐的时候,陈安一直在喝酒。她经常和刘允名两个人喝,这倒不足为奇。但那天,她却一言不发地喝闷酒。穆林还是像每天一样,吃过“特制餐”后提前离席,回了卧室。
过一会儿,她隐约听到客厅里有哭声。开门出来,看到陈安正蹲在客厅的墙角,泪珠仍不断地从已通红的眼中滑落,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此刻的陈安窝在角落里,显得比平时瘦小许多。陈平和刘允名依然在餐桌那里坐着,皆是沉默不语。
穆林向小姨走过去,倚着沙发坐在了地上。但陈安并未因她的出现,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依然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林林你怎么了?你不看电视、不出门,不跟我们聊天还不吃东西,你以前不这样的,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全部的希望……”说完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头垂的比膝盖还低。
穆林靠在沙发上,望着头顶泛黄的天花灯,不语。别人的泪可以流在脸上,而她的只能流向心里。
过了一会儿,陈安的情绪渐渐平复。穆林玩笑地说到:“你怎么了?你以前也不这样啊。我不吃不说,是因为不方便,不信等明天拆线的。”
“噢,问题出在这里,那明天就都解决了!”刘允名笑着走过来扶起已无心说话的陈安。
穆林也慢慢起身,看着还在餐桌旁坐着的老妈,笑了一下:“学学陈家大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她一边嚷一边走向卧室。
大家都笑了起来。
“真的是这样吗?”穆林在心里问自己。
大家各自回到了房间,关上了房门。随之紧闭的还有那道心门。只留下空荡的客厅独自面对这悲伤后的寂寥。
陈安在渐趋平静的情绪里,加上酒精的催眠下,慢慢睡去。而陈平别无选择,她不能在女儿面前显出一丝脆弱,即使这是人之常情,即使大家心知肚明。将悲伤压在心底,这样总不会让他人绝望。
而此时的穆林却一阵懊恼,为自己情绪的失控。这些天总是患得患失,才导致刚刚一幕的发生。好时,觉得处处是欢乐与希望;坏时,是从没有的难过与迷茫。可是怎么会这样?一切都未曾改变:病情,亲人,甚至夕阳!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拿起一个枕头扔在了地上,将它踢到墙角,坐在上面。占最小的空间,坐最低的地方,似乎这样能看到更多,想得更明些。但如此聪明的举动,也没能挽救她混沌的大脑。它被一片杂乱充斥着:自己都不能分明的脆弱与坚强;家人表面的乐观与背后的感伤;抑或真实的病情和微薄的希望……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么多,应该坚强,哪怕故作坚强!那样今天的一幕就不会重演,可能时间久了,自己也会相信:我原本就是这样!
窝在那里半睡半醒,直到天亮。穆林缓缓起身走出了房间,客厅里很安静。可能因为周末,更可能昨晚有人跟自己一样,深夜不曾入眠。
一边想着一边悄悄移向阳台,这时卧室门打开了,她停下了脚步。一个小脑瓜从门缝钻了出来,载着晨光的笑脸显得更为纯真与可爱。它扫除了一切阴霾,呈现着生活的美好。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直击心灵。
“早啊,小星星。”
穆林朝她挥挥手,她便蹦蹦跳跳的跑来:“嘿,大姐。我早就醒了,但是没声音,我就没出来。”
穆林领着她来到了阳台。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和鸟儿的鸣叫迎面扑来,似是有些迫不及待。穆林转过头,看到小星星蹲在一盆花的旁边,正试图用小手去触碰花瓣,察觉被人发现便立刻收了回来。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淡定的问道:“它叫什么啊?”
“木菊。”
“好漂亮。”她的双眼又笑成了月牙。
“嗯,还行吧。”穆林的表情里有些冷淡。
“很美啊,难道你不喜欢吗?”她瞪大了眼睛问道。
“呃…我不太喜欢鲜艳的东西。”她的惊讶让穆林有些意外,“就像你也有不喜欢的…”
“面条!”穆林话音未落,她抢先喊了出来。
“但是你妈喜欢~”穆林挑了一下眉毛,笑道。
这时,陈平从卧室走了出来,瞟了她们一眼,打着哈欠走向了厨房。
“早餐吃什么?”穆林喊着。
“面条。”陈安头也不回的答道。
穆林和小星星一个对视之后,笑瘫在了地上…
一顿“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早餐过后,她们就准备出去拆线。
“医生说找个诊所就行,那么随便吗?”穆林看向她们。
“你做个病理能缝几针,去诊所已经很正式了,不然我给你拆!”陈安有点嫌弃的说道。
“那还是正式点吧。”
穆林虽答应着,心里却并不踏实,但还是去了最近的一家诊所,就在马路对面。虽然不到九点,但一眼望去,已经门庭若市了。
“看,早劝你学医吧,这买卖多好!”刘允名调侃道。
“买卖?哼,算了吧,我看自己都够够的了!”
说着她们一起穿过了街道。迈进诊所,这里却很安静。不知是大家还未从清晨中完全苏醒,还是这里本就是肃静的地方。靠近门口的桌子旁边,一个中年的男医生正写着什么,表情里满是木然。单子递给病人的同时,望向了她们,他似乎发现了这支队伍的不同。跳过了面前两个排队的人,问道:“你们怎么了?”
“拆线。”穆林向前一步说道。
“过来,什么原因缝针?”医生指着面前的椅子问。
“做了个病理。”
“在脸上,什么病理?”他随手从旁边拿过一个铁盒。
“红斑狼疮。”
听到这几个字,他蘸药水的手略有停顿,随后又很自然的来撕纱布。穆林因紧张而有一丝闪躲:“现在就拆吗?”
“你不是要现在拆吗?”
“啊…是…”
说话间,纱布和蘸过药水的棉签已出现在垃圾桶里。而他的手里已换成了剪刀和镊子。当穆林还在为“如此随便的准备”怀疑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好了。”
“拆完了?”
“你的意思是缝的针数少了?”
此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那压抑的宁静。
“没有,我以为至少要打个麻药什么的。”
“哦,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补一针啊。”医生看似淡定而又认真的回答。
“不用,谢谢,多少钱?”
“服务没有让您满意,不敢收费。”
周围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而穆林也没能忍住,靠着椅子笑了出来。医生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似乎这才达到了他此次治疗想要的结果。随后伸手指向门口:“慢走,不送。”
穆林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但她相信,心里的那句“谢谢”医生听的很清楚,因为他已经轻轻的笑出了声音。
陌生人的安慰与鼓励,总是能传递人与人之间最大的温暖。那生活中的幸福,应该就是在付出或拥有时,由心底慢慢升起而洋溢在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吧。
“想啥呢?”陈平一边推着穆林一边问道。
“这个医术高明,我在考虑要不要送一面锦旗。”
此时穆林才发现,她已经离开诊所,置身街口,便如梦初醒般的说道:“啊,快给我镜子,多大个疤啊?”
“也就一两厘米。”陈安一边翻出镜子一边说道。
看着脸上小小的突起,穆林心中松了一口气,“哎,那个小医生吓唬我啊,还以为这张脸要雪上加霜了呢。看来可以继续投入到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了!”
“过个一两年就看不出来了。”陈平笑着接话。
“嗯,我们去逛街吧,然后吃点好的。这个病需要忌口,在医生嘱咐之前,就当不知道。”
话音刚落,几个人同时看向穆林。无处躲藏的眼神落在了小星星身上,她歪着头笑了笑,大叫一声:“好!”
下午回来后,每个人都睡了过去。穆林醒来时,天已全黑。循着叮叮铛铛的声音,走到餐厅,趴在桌子上,看着厨房里妈妈和小姨忙碌的身影,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们看似只是在做一顿饭,但却向里面倾其全部。关心、鼓励、希望和最无私的爱。
“起来了,中午吃的消化完没呢?”陈安端着两盘菜走了过来。
“嗯,在看到这些的一瞬间。”穆林用手在桌子上扫了一下。“哼,你倒是挺快。”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也许是因为某件事情又重新闯入了大家稍稍放松的大脑,晚餐安静的只能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最后,刘允名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明早几点车?”
“八点多,三点左右到。”穆林抬了一下头。
“后天取结果呗?”
“嗯,就病理慢点儿,其他的应该都出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林林,你怎么想的?”陈安问道,声音里不难听出她鼓了多大的勇气。 “没怎么想啊,有病治病呗。”穆林扒了一口饭,冲着她笑。 “得到你妈真传了?”陈安也笑道。
“咦,不敢,一点皮毛,这境界差得远呢!”
“有病治病,不对吗?”陈平带笑问了一句。
“说的太对了!”小星星坚定的回答。
此时,整个屋子都在欢笑。
躺在床上,穆林脑中依然不断的回响着那句话:说的太对了!一个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我们却总是深陷其中。让原本简单的问题附加上无限个未知的可能,还要美其名曰:未雨绸缪。结果只是让自己纠结甚至痛苦,可到头来事情的解决方案只有一个:顺其自然。但人们仍会开心的说:看,这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多啦!想到这里穆林不禁笑出了声音,自己可以再傻一点吗!
“笑啥呢?”不知何时陈安已坐在了床边。
“吓我一跳,我笑这屋里有一个傻子。”
“你要是傻子就好了。”
“嗯,可以长命百岁!”
笑声将陈平也吸引了过来,穆林朝小姨递了一个眼神,“看,一个接近百岁的人来了!”陈安笑的倒在了床上。
陈安呆立在门口,淡定的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我常跟朋友说特别感谢我爸妈,因为他们,我才成为了一个乐天派。老爸呢,是生活中的乐观;老妈呢,是纯天真!”
“哦,”陈平也大笑起来“你就说我傻得了呗!”
“娘亲啊,你是真傻而不用装傻,你多幸福啊!”
三人不顾形象,不怕打扰邻居而放肆的大笑着。觉得这笑声那么久违,那么来之不易。仿佛想让它战胜疾病的痛苦,冲破磨难的阻碍,与最美丽的夜空汇合,告诉星星她们可以笑对一切。
第二天一早,陈安就起来做饭,不是面条。吃过早餐之后,她送母女两个去了车站。直到安检口,包依然搭在她的肩上。穆林伸手去取,她才缓缓卸了下来。
“林林…”她停顿了一下,“打电话。”
“嗯,”穆林笑了一下,“应该没什么悬念。”
“走吧,已经检票了。”陈平说道。
陈安似乎还要开口,却被打断了。于是便只是轻轻地摆手,转身离去。
穆林知道从昨天起,她就想“正式地”说点什么,却总是被她和妈妈有意无意的岔开话题。因为那样的对话太过于严肃,似是强迫她用悲观的状态面对所谓的现实。可这会让她及身边的人陷入无尽的苦恼中,那是她最不愿见的。所以那未曾说出口的话就压在心底吧,血浓与水的亲情会无声的将它传递。
火车缓缓驶离车站,不同于以往与亲人分离的不舍,也没有昔日奔向家中的热切。这趟旅程,走向未知。在此之前她能做的,只有望向窗外蒲公英盛开的花朵,聆听车厢内人们聊天的喜乐。他们共同编织着生活原本的样子,抚平眼中泛起的涟漪,止息心里激荡的波澜。
“你吹过蒲公英的种子吗?”穆林问同样看着窗外的妈妈。
“吹过啊。”
“什么感觉?”
陈平略有所思,几秒钟之后,淡淡的回了一句:“太少了,刚一开口就没了,毛毛进嘴里还挺烦人的。”
穆林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跟你聊天怎么总是画风突变呢?思考了那么久,此刻不是应该感叹一下生命啊,大自然啊之类的吗?”
“啊,你不是问我的感觉吗?我没感觉到那么多啊!”陈平很无辜的答道。
“好吧,是我强人所难了。”
旁边的阿姨笑出了声音:“你们娘俩怎么那么逗啊?!”
“那您什么感觉?”穆林问道。“我没吹过。”“您更逗!”
大家的笑声随蒲公英的种子一同飞向了远方。而穆林的感觉就像记忆中的儿歌一样:飘到哪,哪就是我的家。
下了火车,她们直奔医院。走着相同的路线,吃着相同的餐馆,住着相同的旅店。不是不愿浪费时间,而是习惯熟悉带来的安全感。只因对未知充满恐惧,就像死亡。即使《圣经》都描述天堂美好的模样,但人们仍然愿意在世间彷徨。
洗去一天的疲惫,穆林趴在床上,手捧着随身携带的《小王子》。“星星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有一朵我们看不见的花;沙漠的美丽,是因为藏着一口井”。人生的美丽呢?也许就是这让我望而却步的未知吧!穆林自语道。然后伴着小王子酣然入睡。梦中,他依然守着那朵玫瑰花,旁边多了一口会唱歌的井。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穆林轻声穿上衣服,走出房间。春日的清晨透着一丝凉意,她双手插进衣服的口袋,沿街走去。街道上稀疏的车辆时而驶过,清洁工人正在扫除昨日的生活,卖早餐的商贩为了明天而大声地吆喝。她朝着东方望向马路的尽头,太阳已经压过地平线,缓慢却又坚定地升起,渐渐驱散黑暗。光,终于照亮了角落,照进了心里。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穆林买了包子和粥。回来时,妈妈已经醒来。
“早啊,陈平同志。” “你怎么起那么早?”
“我睡得早啊,那会儿才不到八点吧,也八九个小时了。”
“一会还用重新挂号吗?”
“我忘了医生怎么说的,先进一下试试吧,这都六点多了,等我们到那再排队,不知挂几号去了。”
她们不急不慢的吃了早餐,随后踱步到了门诊大楼。听着嘈杂的声音,看着匆匆的人群,穆林一阵恍惚:“又是一个星期一,还是那个星期一…”
“嘟囔什么呢,又傻了?”陈平斜眼看着穆林说道。
“暂时还没有。想起了一个孤独的人。这边取结果。”穆林边走边说着。
来到机器旁,重复着跟几天前一样的动作,但已没有那不安的心情。穆林哼着歌,看那一页页纸随着节奏走出来,最后一张是病理。刚拿到手里,便看到了上面醒目的SLE字样。
“嗯,眼睛果然是心灵的窗户,它知道我在想什么,随便一扫就看到了。”穆林指着检查结果说。
“这句话是这么理解的吗?”
“差不多吧,走了。”陈平跟了过来,但似乎还在想着什么。眼睛,心灵,窗户,SLE…
轻松的跨过了之前的那些阻碍,穆林和化验单很快出现在了医生面前。他依旧透过眼镜的缝隙在看,纸张从他手中一页页翻过,平静的表情里抓不住一丝因病情而起的变化。看完所有之后,慢慢摘下眼镜,跳过穆林直接看向背后的妈妈:“您是她什么人?”
“母亲。”
“准备一下住院吧,系统性红斑狼疮。”
“行,要怎么办理?”
“我开单,你去大厅……”
“不好意思,”穆林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面向医生说道:“我们可能要先回家一趟准备钱。”医生的视线转向陈平。
“对,我们,出来的比较急。”她有一点结巴。
“那你们抓紧。”
穆林微笑着应了一声,起身向门口走去。
“您几个孩子啊?”医生突然开口问道。
“就这一个。”陈平转身回答。
“那尽快住院吧。”
“好,谢谢。”
出了门,穆林看着紧跟自己的人调侃道:“听见没,赶快住院吧,不然这一个都没了。”
陈平瞪了穆林一眼,“你不办住院,要干嘛?”
“住什么院,我要回家。”穆林边说边走,语气很轻松。
“回什么家啊,你不住院!”陈平跟了上来,有一丝惊慌。
“呃…咱俩能别绕了吗?”穆林笑了一下。
陈平没再说话,穆林也没停下脚步。直到走出医院,走进旅馆。步伐似是比平时快了许多,不知是要逃离医院,还是想早点回家。
坐在椅子上打开手机,搜哈尔滨至林安的车票。
“刚好一小时后有车。”穆林抬头看着依然站在门口的妈妈。
“你要住院。”陈平的语气里满是无奈。
“我要回家,你走不走?”
穆林那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凝住了这小小空间内的一切。只有两颗在生命之初血脉相通,如今却相隔甚远的心在跳动。
陈平看着穆林不言。
“好吧,那你在这吧。”
穆林说着拿起包转身出门。陈安站在那里始终未动,穆林知道她的倔脾气是不会走的。当然这个孩子可能有点像她,因为穆林终究没有住院,回了家。
陈平依旧站在门口。面对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对倔强的女儿,从未有过的无助感让她呆立良久。随后她扶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想着这个因离婚而让她怀有愧疚的女儿。从不爱表达的她,当时无论穆林怎样的逼问,她都不曾给过一个解释。她觉得时间会表明或消磨一切,深信的、不解的,快乐的、痛苦的,它们都会慢慢随岁月流逝。而生活,本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活在当下。
陈平拿出手机,将这边的情况告诉了穆桐民。电话那端的人也没有办法,只是说先让她安静几天吧。
而此时坐在车上的穆林,正努力地寻找着田野上的小花,想着被她丢下的妈妈。对这个世界上最理解自己,甚至慢慢开始懂自己的人,穆林心里充满了感激。让自己住院,是出于母亲那份关心与责任;没有强留,是因为她知道,此时自己最大的病不在身上。但她无法说出口,只能用固执表明立场,坚守这份伟大而又卑微的爱。现在,自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她还是站在那里。自私的人只想守住心,爱你的人想守住全部。
低头看着票面“林安”的字样,穆林的心中五味杂陈。今天扔下妈妈,独自一人奔向你——这个被我称为“家”的地方。不是说“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吗,那我这是为什么?穆林脑中不断闪现着妈妈孤单的身影,可身体却在这厚重的铁皮箱里与她背道而行。
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她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剃着光头,穿了一件兔子的帽衫,大大的眼睛透着机灵,似是正在她这寻找能解开这个新奇世界的蛛丝马迹。
“你好。”
目光相遇,穆林打了个招呼。他逃也似的钻进妈妈怀里,然后又偷偷回头。
“你去哪里啊?”
“说话啊,你说回家,看爷爷奶奶。”妈妈将他抱起来说道。
“还有大黑和小白。”说到这些,小男孩立刻精神了起来。
“是狗吗?”
“小白是猫,还有雪人。”
“雪人是什么,兔子吗?”穆林拉起他的帽子耳朵。
“不是,是用雪做的雪人,我们用辣椒给它做的鼻子。”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过年时堆的。”妈妈解释道,“但是宝贝,它早就已经化没了。”
“没了?不会,还在院子里。”他慌张地从妈妈身上跳下来,认真的看着穆林说道。
“对,如果你回去没有看到它的话,那可能它也去看爷爷奶奶了。”
“啊?雪人是我们堆的,没有爷爷奶奶。”
“有啊,不然雪是哪里来的呢?”
小男孩若有所思,“那就是有了。”
周围的人都被他这看似幼稚的屈服逗乐了。小男孩却因自己得出的答案怅然若失。
“不过没关系,它还会回来的。”穆林拉着他的手说。
“会吗?”小男孩重拾了那份纯真,明亮的眸子里折射出希望。
“会的,就像你会回家一样。”
那是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