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作为厂领导的亲戚和我说当年中国为了发展,各种轻重工业厂都有三个,而人们只知其中一个。那么多年过去了,老厂子的秘密也该告诉我们。那另外两个厂什么样,在哪里?她说分别在原厂的上方和下方,规模格局一样。我很高兴,这说明原厂的样子我们还有机会看到,而不是眼前的一片残垣模样。在梦里,我们果真找到了“上厂”。里面的确和原厂一样,只是没有居民区。梦到这里就结束了,醒来后梦里的故事居然念念不忘。觉得“三个厂”的概念很有意思就记录了下来。
我不禁想起那个厂,全部的童年踏遍了厂里的每个角落。
厂里有个老人,每天拿着收音机在厂里闲逛,他会从上衣大口袋中拿出糖发给他碰到的每一个小孩。我长大了才慢慢的感觉到他是如此孤单,每天陪伴他的就是那旧得用牙签和胶带勉强固定外壳的收音机以及那件再熟悉不过的工装上衣。他总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说着听不懂的话和小朋友们打招呼,小朋友们听不懂,也许发糖的时候才能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围住他。他的笑容我记得,那苍老凄清的背影也永远忘不掉。
厂里有个熟菜摊位,下午会准时出现在菜市场。最忘不了的就是她家的烤鸭,会有人专门开车进厂里来买上那么一份熟菜,回家后餐桌上增添一份亮点。几十米外的香味和切分鸭肉以及盛卤水时候娴熟的动作我都还记得。如今每每吃到烤鸭的时候总会和她家的对比,那味道想想都能在嘴里回味,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鸭。
那时候的夏天进屋洗个手,一碗稀饭,几筷子酸菜炒腊肉就解决了中午。然后听着午后远方悠悠地传来若有若无火车进站的呜呜声,门外黄皮果树上知了嘶叫,还有山上吵人的鸟叫声,你会觉得午后的厂真的很安静。坐在摇椅上打个哈欠就能打个盹,你再也不管门前跑过的是谁家的小孩,后草坪的蜂飞错了地方嗡嗡地在家里转了一圈又飞远了,远处挑着担子叫卖甜酒、水圆粉的声音走近不一会又在哪一个巷子慢慢走远……
厂里绿化很好,每栋居民楼前都会有一大片人工种植的草坪,后来还在三个地方增添了健身器材。我家住的地方是二区的平房,后面是一个很老的灯光排球场,还有很大片的草坪,再过去就是居民楼了。草坪中央有棵很大的小叶榕。我无事的时候会爬上去吹风,躲着家里人的时候会爬上去喝风。我妈和我说以前我写了一篇作文是关于那棵榕树的写得很好,这我都忘了差不多了。
那时候最期待的就是中秋节,盼着一定不要下雨,每个八月十五邻里都会拿着各自的水果零食和月饼到后面的草坪或者是小叶榕下赏月,我们一群孩子会拿着新买的小灯笼还有折一下就会发亮的荧光棒跑到最黑的地方。灯笼打开的时候都会有同样的音乐曲子,现在听到的时候总会一下子想起各自拿着小灯笼在黑夜里奔跑的小时候。我依然记得某一年我的灯笼是黑面超人,中秋过后它会安静放在柜子那,荧光棒会躺在冰箱的强冻里,来年中秋又可以拿出来玩。很奇怪的是,中秋节一过,我们就再也不会碰这两件东西,来年又会翻箱倒柜的拿出来跑遍全厂。
那个年代还没听说广场舞,大家晚饭后不是爬山就是散步。
厂里有两座山可以爬,人工石梯一直通到山顶。比较高的那一座比另一座山高出一倍,是在厂里医院后面,大人们不太放心我们去爬这一座,因为有段石梯很陡峭,踏脚处不足半个脚掌。不过为了征服它我还是和小伙伴上去了几次。
在最高处,我曾有一种错觉,就像一只山鹰飞在山与山之间俯瞰着楼与楼之间蚂蚁般的人们。
有一次发现后面有座山的形状很像外婆家的后山,总想是不是到了那座山脚下就回到了外婆家。也总会想山的那一边是什么,一直往那边走会走到哪里,会到楼兰?或者西竺?所以往后看到某些词,如“十万大山”脑海里总会出现那满眼山峰的画面,典型的喀斯特地貌。
另一座厂里可爬的山相对较矮,很适合锻炼身体。山上有个可通知到全厂的三个广播喇叭,分别面向一区、二区、厂房。山中央有个水塔,再往上一个小峰直直的石梯通向最高处,有个二层楼高的巨大流水灯广告牌,广告牌面向厂大门前面的323国道,晚上路过的车子火车都能看到我们厂的名字。
一般人们爬山就只爬到中间的水塔平台,在那里可以看厂看山看晚霞。
看南边323国道的收费亭上来来往往的大车子。
看西边晚霞下的总是11节车厢的绿皮火车慢慢驶进站。
每次下山我们几个小鬼总是侧着身子跑着下去的,大人们则是慢慢一步一步聊着天下山,我们虽然不怎么大,但也知道一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都很疑惑,明明是上山累得半死,下山一阵风好嘛!直到后来回老家做清明,见识了没有石梯的山之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山上的广播在我幼儿园还是一、二年级的时候每天早上7点都会放广播电台,传遍全场。这时候工人们陆续出现在道路上,骑着自行车从生活区到厂房车间上班。我最有印象的某个春天清晨,路上是工人们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山上广播里传来电台的BGM,我咬着一口刚从卖早点奶奶手中接过剥好的粽子,一阵暖风吹来,都是路旁嫩叶散发出的气息,一扫没睡醒的模糊,让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慢悠悠的走到学校,从此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感觉印在我脑海里。
我家门口到厂大门之间的大道我们称为百米大道。天色黑下来路灯开了之后,家长们三五成群带着小孩散步到厂大门看那两座威武的白色石狮,看大门上好看的彩灯,看里边山上拉风的广告牌。大门前很大一片空地,小时候这地方我视为禁地,因为323国道上的车子都是来来往往的呼啸而过。
厂里的设备,在那个年代已经算上顶配了。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去看放映宇宙科普的电影院、每星期五下午带着着篮球去灯光球场打球、银行对面供居民娱乐的二楼舞厅和阅览室以及滑冰场等等。还小的时候每年都有游园活动,参加活动拿到兑奖券还可以换日用品,晚上就是厂里代表各个车间小队拔河比赛或者篮球比赛。小孩子们在旁边的门球场上玩沙子,大人们看比赛喝彩。根本不用担心孩子们在哪,结束了叫一声名字,便一起回家了。
无论我们怎么跑怎么玩,都不会跑出这个厂。
二区居民楼十三栋有一家小卖部,旁边便是大片的草坪。那里有健身器材,人工“林间小道”,沿着路走会有装饰成有年轮树桩的桌椅,旁边都是裁剪绿化了的灌木丛。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到那里集合。
白天偷骑自家的单车在厂里宽宽的道路上飙车,有一次有个小伙伴骑出一辆三轮车,我们一言不合全挤上去,上坡的时候后半部分太重,最后人仰马翻。晚上我们在草坪上玩“新电打旧电”、“踩雷”、“咖啡厅”、“真人CS”等等有意思的游戏,捉迷藏这些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最低级的游戏了。其实绿化灌木丛内部早就被我们钻空了,只是入口出口隐蔽而已。我们晚上还跑去厂里没开发的地皮,把半人高的杂草上面绑住,用捡来的镰刀把下面掏空,形成一个个“熊洞”,钻进去当成秘密基地。有时候会成群结队跑到各个楼房单元胡乱敲门,里边一有动静撒腿就跑,笑声在夜里传遍一栋一栋居民楼,在夜里9点半后便安静了下来,各回各家了。
厂东边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个不知哪一年从对面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大得我们称它为假山,经常跑到那里爬上去看厂围墙外通向里边村子路上的车子,有一次和某小伙伴拿弹弓守着车子,过来一辆面包车就大喊“兄弟们,日本鬼子来了,发射!”射不中还好,有一辆面包车直接刹车停了下来,我们见状急忙跳下假山,一边玩一边往厂中心去了,反正他也翻不进围墙,极其淡定。
除了在外边玩,我们还跑到学校电脑室玩CS,然后接触了梦幻西游,有一款游戏叫《小斗士》至今电脑里还有。其实我们在班级里常常拿草稿纸自己画游戏,这一页是战争地图,后一页是各个武将属性,下一页是战斗界面。固定不变的地方就用圆珠笔画上,血条金钱之类变动的数据用铅笔画上,然后邀请小伙伴参加游戏,好不容易打到的一颗钻石元宝,突然武将吕布就跑到敌国去了,召回条件是把元宝给他他才继续效力,无奈这是一名大将必须忍痛割爱,把他召了回来,这些剧情就是“游戏开发者”脑洞,游戏如何发展就看他怎么想。玩完他这《三国Ⅰ》后续会有《三国Ⅱ》,那一边的《西游Ⅳ》刚出炉又一窝蜂涌到“西游开发者”桌子旁。不知谁心中已经写好《水浒》准备画出人设。也许养成类设定还没接触到的原因唯独没有游戏《红楼》。所有我们画出的游戏就如今日的桌游一样,我们乐在其中。
有一群调皮孩子奔跑,就有一群退休老人对弈。
下午,323国道上呼啸的车声传进厂里,更加突出这里无人打扰的安静。居民楼下路旁的树荫下有老人们下棋打牌,树上挂着他们的鸟笼,画眉或者八哥在里边上蹿下跳。我最喜欢厂里一棵一棵的玉兰树,嫩绿色的叶子和雪白色的花。风一吹过,它们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
高中六月执笔前夕,复习最紧张的一个晚自习上,同样是淡淡的玉兰花香。隐约又听到远方传来的火车声让我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厂,那个清净安逸的地方。我想着有一天能带着心爱的人去看看我的童年是多么美好,一起去爬一爬那座矮矮的山,一起坐在最高玉兰树下的秋千那听我说过去有趣的故事,一起闻一闻那清香,听一听那鸟叫,感受一下那份只属于那里的安静。
只可惜在我小学毕业后的那几年,由于各种原因,厂子再也转不动了,宣告破产倒闭,随之而来的消息就是别的集团收购并要重建该厂。然后小学,厂房,娱乐中心等等都被推平了。推平之后那集团又不知原因的不管这个厂,这安静的厂终于永远的得以安静下去,却安静得一片荒凉。
厂里的工人们为了生计,各自散了,或回了老家或在厂外面找到工作。回老家的自然都搬走了,还剩下部分零星的人继续居住在这里,人去楼空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由于读书原因,我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初二初三时家里完全搬离了那里就没回去过。
高中毕业后一年,我特地回到那里。
从厂大门一步一步走进去,心里五味杂陈。百米大道旁草坪早就杂草丛生,老房子后的草地被圈成了鸡圈。十三栋附近的草坪因为几年无人打扫也随处可见垃圾。那家小卖部居然还在开着,走进去物品摆设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老板甚至还能叫出我的姓,和老板聊了几句。回想到小学准备毕业那时候。班里几个玩得要好的组织了个记者团,于是采访了这个男老板。问为什么要继续开这么一家店,模糊的记得他说过一句话,说为了居民们能就近买到简单的柴米油盐。为了你们在这边玩的时候能经常过来。我依然记得那男老板回答问题时那认真的神态,还有小伙伴在一旁认真记录的样子。
广播山下犹豫的停住脚步,最终还是决定上去,山上的杂草差不多把路覆盖。那三个广播喇叭早就生锈了,增添了几分凄凉。我在水塔平台停留了几分钟,远处依然传来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声。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发慌,遂逃下山去。
娱乐中心,过去的辉煌早就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勉强看得出轮廓的篮球场。厂房入口过去再也看不到高高的厂房,只有一片残垣平地。
原本在那围墙假山处才有的丛丛蒲苇,现在路旁皆是。随手折一片叶子,像以前一样做成箭状甩出去,飞得很远,不知落在哪块石头后。此时夕阳,面向远处围墙下的那个巨石假山,它依然在那,便转身离开。
让我意外的是,那天居然还能碰到那个熟菜小摊。她搬到了早就没有车子流通的车站那,我过去买了一份二十块钱的烧鸭,生活不易,是什么让他们还坚持着这份小本生意。也多亏他们,让我再现小时候的味道。
2012年6月24日那个晚自习,我写下了一篇叫《程途》的诗,最后一段这样写到:
车止
瞳中渐清
蓦悟
写不完的是情绪
摆好衣角
信步返程
炊烟起
安详依旧
当时写的不只是那个厂,还写了一个人。
零三年九月二十八,我奶奶不在了。跌跌撞撞的买了站票,湖北到家乡。一个人拿着小凳子在拥挤的车厢交接处,看着窗外小村庄零星的灯光被火车拉得越来越远,进入隧道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窗子里的自己。我很害怕,我害怕我赶不上奶奶的出殡。怕最后一眼也见不到她。不熟练地点上了第一支为自己买的烟,世上无数的烟圈中充满了多少心酸和痛苦?火车上嘈杂的声音充满了大脑,思绪早就乱成一团麻线。站困了就坐一下,坐腿麻了就再站一会,十三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回到了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车止,瞳中渐清,蓦悟,写不完的是情绪。
爷爷说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拖着疲惫的身子上楼洗了把脸强打精神,终是迟了一小时没有赶上出殡,没赶上最后一眼,狠狠的在房间哭了一会。擦干眼泪,跑到后山上为她的新家一次一次地来回搬着水泥砖,人走了,该有个好的长眠之地。
来帮忙的邻里叼着烟坐在树下谈笑着看着我们几个后生出力,我不知道他们来这聊天还是帮忙,我只知道无论多少砖,我都要一点点把它搬完。她如今在后面的山上看着我们的家,我记得那天她门前的那盏油灯燃了两天不灭。
那个厂如同那个人一样,回不来了。2014年10月31日我在那首诗后面写到:
“2013.9.28后,炊烟起,再也没有安详依旧。”
有些东西不去回忆就再也记不起来了,很多事情经历过它的辉煌再到没落就如同记忆里大红大绿的色调和眼前的灰白一样会让人抓不住。
我不曾在我故事中做过多少,却可笑的感慨年华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