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蹲在屋前的柳树塘边点燃一炷香,烧完三张纸钱,站起身来嘱咐我:姐,我在前面引路,你在后面喊先客们回来,尤其要记得喊爸爸回家,啊?
我点点头,看弟弟双手捧着香一路无言地往家走,我在后面刚喊了一声:“爸爸,跟我们回家吧!”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无声。弟弟没有回头,却接过我的话继续喊:“爸,陪爷爷奶奶跟我们一起回家吧!”弟弟知道我在哭,他没有回头制止我,我也没有回头,怕身后的父亲看到我满眼的泪水。
我默默地跟着他往前走。快到家门口时,我忍不住再次哽咽着喊了声:“爸,要进屋了,你把脚抬高一点,别绊着门槛。”站在屋里的二妹欠身迎着我们,嘴里跟着喊:“爸回来了,先客接回来了,快,我们泡茶!”
堂屋的神龛下早已摆好了四方高桌,高桌上摆着瓜子、灯芯糕、苹果之类的瓜果点心,高桌的四边也规规矩矩地摆着白底蓝花的八个瓷杯。小妹提来开水瓶,一边往茶杯里倒水,一边说,这一杯是给爷爷的,这一杯是给奶奶的,这一杯是给爸爸的,这一杯是……茶杯倒满后,她们拉着我一齐跪在高桌前,磕头,作揖,请先客们入席就坐,先喝茶吃点心,等下再上菜吃饭。
这是二OO二年农历七月初五的上午十点,我和我的弟妹们第一次庄重地举行了接先客仪式。
墙壁上镜框里的父亲抿嘴而笑,似乎第一次发现他的儿女们已经长大成人,懂得并承袭了他的接先客风格。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儿女们在他过去虔诚地揖拜毫无踪影的先客们时,是怎样偷偷地哂笑,如今只因他的突然离去,儿女们才恍然感到,一年一度的接先客风俗是一件多么的令人感伤的事情。
老家的接先客风俗由来已久。据说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一至七月十五日,是阎王爷给鬼放假的日子。故去的亲人如果在这段日子里,有家人烧香烛纸钱接回家去,就可以免受颠簸流浪之苦。所以,每当这个日子来临,单独成家的晚辈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相聚一起,商量接先客的时间,一般是从七月初五开始,谁家初五,谁家初六,谁家初七,一路排下去,不能一天同时两家接客,否则先客为难无法同时去两家,也免得让先客落下嫌贫爱富的话柄。接先客时,家人会比平时丰盛几倍地备好好茶好酒好饭菜,茶泡好后,先恭请先客们上座,家人则垂首帖耳守在旁边,待一轮茶的功夫过去,才抖一下先人坐过的凳子,口里喊一声:来,喝茶吧!据说喝先人们喝过的茶水,可以壮胆走夜路,因此只要有人开口号召,守在一旁的晚辈们一般都会争先恐后地抢夺杯子,一仰而尽。
午饭一般要等到下午一时才能进餐。鸡鸭鱼肉端上桌,倒满杯中的红酒、白酒,盛好白米饭,将筷子插在米饭上,再点燃香烛纸钱,放一挂鞭炮,最后才恭请先客们入席就餐。
桌上热气腾腾,米饭的芳香、鸡鸭鱼肉的油香,与神龛上的熏香交织一起,相互辉映,使桌边等待的孩子们口里生津,只得故作镇静地一次又一次强咽下上涌的口水。大人见了,眼睛一瞪,双眉一挑,如剑的目光射过来,吓得孩子们赶紧低头,装作拨弄衣服皱折的样子。
约莫一个小时左右,桌上的热气散尽了,也就是先客们的饭用完了,旁边的家人才像先前一样再上一轮茶水,说是给先客们漱口,神情毕恭毕敬,煞有介事,好像先客们右手持着长铜烟袋,敲打着桌沿,左手则摸着颏下的白胡须,正慈眉善目地瞧着他的后辈们微笑。这情景被身边的孩子们见了,往往引来一阵轻声的窃笑,但这笑声往往又会被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所制止。
大人们喊一声送先客,所有的人全体起立,有的拿香火,有的放鞭炮,有的挑起箩筐里早已备好的纸钱、衣箱,排队走到田野边,将黄裱纸封存好的山包样的纸钱、衣箱堆在用柴禾架成的篝火上,再一把火点燃,口中也念念有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爷、叔奶你们要按封包上写好的名字将钱和衣服取去,别弄错了,要省着点花啊,明年这时候我们再给你们送来。
也直到这时,接先客的程序才算告一段落,家人才能回家去享用先客们根本没有动过筷子的饭菜。如果先客没有当天送走,家人第二天吃饭前还得为先人们备好碗筷,烧香进贡,并以此类推。
我不知道父亲是从何时开始热衷于接先客的。小时候,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偶尔回家碰见叔叔们接先客请他去喝酒,他也总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很少参与。而我们,却分外羡慕三个叔叔家轮流接先客时的热闹场景和喷香饭菜,但因为父亲的冷漠,我们只好远远地观望着,从不走进那种场面,父亲说,少去那种阴气森森的地方,老人在生时对他(她)好一点,多孝敬一点,总比死后再去瞎折腾强得多,谁知道身后的事?!
有一年夏天领着儿子回家,正赶上家里准备第二天接先客,我有点惊讶,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你二叔家前年接先客扶祖乩(一种借活人身体还魂的迷信方法),乩笔上说你爸从不接客,对先客不敬,以后会受惩罚的,你爸怕影响到你们,听后的当年就开始接先客了。
我听了默然。父亲跪在高桌下虔诚地作揖磕头,求先人们保佑他的儿女们。我的儿子却爬上高桌,将盘子里的供果点心一一拿下来随手分给了旁边的表弟表妹们。待父亲发现,又不好责骂难得回家的外孙,只好提着布袋,再次奔赴五里之外的村里商店。父亲说,给先客吃的东西要干净,后人不能随便动,孩子吃了也就吃了,我再去买一份回来给先人吃。
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正午的阳光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有一天,我和我的弟妹们也会奔波在接父亲回家的路上。
如今,承袭父亲遗留下来的接客风俗,我和弟妹们已经连续四次在每年的七月接回先客。我喊父亲回家,期待父亲的在天之灵随着我们的呼唤走进他亲手建设的老屋,期待他看着家里的旧貌新颜和自己的满堂儿女微微含笑。尽管我从不曾听到他低沉的应答,也没见到他苍老的背影,但我的心情却在呼唤的过程中渐渐演变。
我开始正视这样的习俗。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老,会成为孩子们眼中的先人,但我希望我的晚辈们在接我回家的过程中,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带着笑意,摇响手中的风铃。那时,我一定似风儿一样欢呼而归,遥相呼应这个与亲人们灵魂相聚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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