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第一次去独店镇,是跟着志龙去他家里做客。细细算来,至今已过去整整十四个年头了。
那年灵台一中还在荆山脚下,没有挪到三郊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六,我们早早起了床,匆匆洗漱毕,轻装上阵,往独店进发。
天下雪了,飘飘洒洒。水泥路面上,雪是落不住的,化成了水。土路却被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埂边上、斜洼地,零星地点缀着白色的轻盈的精灵,斑斑点点,很是好看。远处的高志山,状若馒头,早就白了头;荆山呢,种植有松柏苍翠,点缀些亭台楼阁,像是戴着帷幔的妙龄女子,回头一瞥,不经意间露出了风华绝代的一角。
我们沿着荆山背后的那条土路行进,志龙在前头,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怕赶不上,也怕走丢了。路越来越细,也越来越陡,蜿蜒着向东北方伸展。很明显,我们踩着前人走出来的盘山小道在登山。身边的树林密密麻麻,一律青黑色,在抱团对抗着一阵又一阵的北风。我们鞋子上开始粘上了黄泥,脚步变得迟缓。
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我们已经快接近山顶,却向它的背后走去。不一会儿,景象豁然开朗起来,此刻我们正处在一个亘古的原始的狂野的无情的伟大的地方。
脚下是一条只容单人通过的小道,很有可能是牧人赶着羊群长年累月踩出来的。右边是一面绝壁,十几丈高;左边是一道悬崖,更是深不可测。探出头向下看去,最底下也有一条路,土黄色的带子,在遍野的青蒿之间尤为明显。看向西南,荆山就在正对面,但此刻也显得娇小玲珑,秀气可人。西北方的达溪河,更是小得只能凭借经验去猜测。远处散落人家的村庄,模模糊糊。抬头望天,雪花正无穷无尽地从介于铅灰色和鱼肚白之间的天空肆无忌惮地落下。天空中没有一丝鸟雀挥动翅膀的痕迹,偶尔有一两只类似于乌鸦的大鸟盘旋于诸山头之上。累了,停下休息,既不梳理羽毛,也不置喙于土石之上,只是淡漠地对着长空,和我们一起独享此时此刻天地间的磅礴大气与淡然宁静。
走到一处,路差点断了,只有两脚宽的地方,我不得不再一次放慢脚步,背贴着峭壁,不敢去看脚下的深渊。反观志龙,走得很是坦然。这倒让我想起了小学四年级学过的一篇名叫《登山》的课文,讲述的是十月革命之前列宁隐居在一个叫做普罗宁的小地方,有一天列宁邀请波兰革命者巴果茨基作向导,上山顶去看日出。由于出发晚了,巴果茨基就带列宁走了一条危险的小道,欣赏完日出后,该是不必急着回去了吧,但列宁又坚持走了那条路,而且还是先走。巴果茨基就问他说:“您为什么还要走这条危险的小路呢?”“就是因为我害怕它。”列宁回答,“一个革命者不应该让害怕把自己压倒。我们得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锻炼自己的意志。”
志龙告诉我,这条路,以前独店人经常走动,那时候还有人拉着架子车往返独店、灵台之间。但最多的是学生,他们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背着馍馍和腌菜,叫上伙伴,一路有说有笑,来往在这半山“脖颈”上。我猜想,以前的路可能宽些,但随着岁月的推移与沉淀,风雨的冲刷与洗礼,小路逐渐越来越窄,到现在只剩下容一人行走的模样了。
我不禁纳闷,独店也算是灵台县赫赫有名的“五镇八乡”中“五镇”中的一个,怎么乡民往来,学生上学,还要走这么一条极其险峻的小路。这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不顾自身安危,坚持在崇山峻岭间,悬崖峭壁上“舞蹈”。
当然有!绝对有!肯定有!
去年的3月18日,王思聪发了这么一条微博:9102了还有没出过国的傻屌?顿时“评论界”像是一块天外陨石撞进了麦哲伦初次见到的“太平洋”,引起的不是几圈涟漪,湖心摇曳,而是轩然大波,惊涛骇浪。底下评论者无数,嘲讽、挖苦、同意、赞扬,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在这看不见的战场上唾沫四溅,口诛笔伐。请千万不要小看中国网民的力量,强大如王思聪——娱乐圈的纪检委,不也一样认输投降,最后乖乖删了微博。
其实吧,这是个人角度的问题,并不存在深究的必要。郭德纲说过,“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一定要大度的人,这种人你要离他远一点,因为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有人不喜欢郭德纲,就给他师父说:“您这徒弟成天得罪人,您也不劝劝他!”侯耀文则回答:“他一路坎坷走来,势必嫉恶如仇!”
独店自古以来就是文明开化之地。李盼锋告诉我,相传曾著有《左氏春秋》和《国语》的春秋时期鲁国人左丘明临死之前,家人问其葬于何处。左丘明命人取来弓箭,弯弓搭箭,射了出去,说箭落之地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处。从此,独店有个地方就叫做“丘射”,这个地名一直流传到现在。左丘明是中国史学的开山鼻祖,被誉为“文宗史圣”“经臣史祖”“百家文字之宗”“万世古文之祖”等。而我们灵台县,据说由黄帝的后裔演化而来,至殷商武丁王时期,正式封赐密须国。商末时,密须国联合崇国,侵占邻邦阮部落。公元前1057年,密须国为周文王所灭。周文王灭掉密须国后,为了庆贺胜利,与民同乐,广播德化,在今灵台县城举行了一次十分隆重的祭祀活动,并赶造了一座祭坛,取神灵保佑之意,称为“灵台”。
难道在这上千年文化传承的过程中,独店人由文转武,开始崇尚勇气,敢于冒险?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唯一确定的是,在汇聚了“五镇八乡”莘莘学子的灵台一中,独店的学生是最敢打架的,“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含糊。打起架来也最狠,声势最为浩大。而且独店本地也出社会闲杂人员,类似于让韩信遭受胯下之辱以及《水浒传中》杨志卖刀愤而杀之的牛二这样的人物。所以学校内大家私底下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邵寨怪,独店坏,蒲窝都是外碎拐拐。说我们“邵寨怪”,大约是“五镇八乡”中只有邵寨学生把“那个”读作lai gai(前者一声,后者四声),于是经常会有人问邵寨学生:啥是la gai啊?明知故问,邵寨学生只好笑而不答,一笑了之。至于“蒲窝都是外碎拐拐”,是说蒲窝学生普遍个子低,长得矮,还是罗圈腿?我真的无从得知,也许以后也不可能知道了——自那年分别后,从此各奔东西,飘散天涯。
上了塬边不久,再走小半个钟头,就到了志龙家。其时大雪已经飞飞扬扬几个时辰了,冬小麦早被平铺了一床棉被,来年肯定又是个好光景。志龙家颇殷实,小四合院,盖得严严实实。正房、偏房、厨房、厢房、茅房等错落有致,一应俱全。孙父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孙母热情大方,爽快利落。他们拿出了热饭好饭招待我,我真的是不胜感激。期间还去了独店街道一次,应该是新街,因为我看到了那座规模宏大的饭店和独店镇的标志——一座设计得很具有现代感的艺术品。
不知道为什么,独店人把“街”读作“gai”,可不是gay里gay气的这个gay。2009年那时候,独店和吊街早合二为一,只有独店,没有吊街,但仍保留了吊街中学。因此吊街中学出来的学生,一说话就是我吊街(gai)如何等情。这一点邵寨人确实又“怪”了一次。我们从不把街(jie,一声)道叫做街(gai,三声)道,但星火、梁塬、百里这三乡的同学们都像吊街人这么称呼。
那年,我“高不成低不就”地走了,志龙留了下来,继续坚持在“最前线”。后来每每与我闲聊,心里总有不甘,觉得自己没考好,辜负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满腔抱负,以及苦涩的青春,美好的年华,还有父母殷切的盼望,老师多年的教导。我倒觉得无所谓,一切的一切,到最后只为挣一口饭吃不是。劳动是光荣的,劳动者是令人尊敬的,劳动节是全球的,但职位有大小,工作有分工,干活有轻重,内容有脏净,薪酬有计算,晋升有资历,奖惩有门道,爱憎有原因。人世间的事,最是这么模棱两可和飘忽不定。唉,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2014年,我在西安,不知听谁说志龙也在西安,我便想方设法联系到了他,说想见见他。志龙大约那时候仍然心存愧疚与尴尬,回绝了我。时间不久,他像毛主席那样立下远大的志向——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只身一人去了重庆,后来又辗转到珠海落脚。既是南方,语言不通,又是异地,人生地不熟,但他卧薪尝胆,破釜沉舟,竟然在祖国的东南海岸闯出了一番天地。我始终认为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也是孟夫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岂不知,这次没能见面,直到今年10月份我在西安学车的时候,才在12年后首次见到。此时,志龙已算功成名就,在珠海买了房,和女朋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事业也挺有起色,正红红火火,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
对了,他现在改了名儿,叫做“毅枫”。
2020年12月3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