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她,你绝不会猜测到,她是杀猪的。
湖南的一条小路上,泥泞。初晴后雨,农用摩托车颠簸在水洼之间,拴在车上的猪屁股来回抖动。车前座的她指给我看,这十里八乡吃的猪肉,大多都是他们那儿杀的。
没错,一进村子,远远就能看到坡下面院子里晾着的猪肉干。村里老孃没了牙齿,裹着头巾在井栏上坐着。孩子追着公鸡跑来跑去,一群小鸡跟在母鸡屁股后面吱吱呀呀。刚刚硬化了的路面,摩托车成为了最拉风的交通工具。至于大点的机动车。老孃的儿子一脸无奈地背着工具走回来,告诉我们那辆小货车还瘫痪在村口路畔的水沟里。
村委会书记即时招待了我们,并给临近的景区办主任打了电话,讲,熟人,就不要再要门票了。中午一顿饭吃成了三顿,在老乡家,地方特色菜,新杀的猪。喝土酒时我朝邻座的她看了一眼,她会心地点点头,似乎说,嗯,这肉还算新鲜。
相传她祖上自古杀猪,手艺了得。我在车后座撅着屁股跟她耳旁嘀咕,你知道庖丁吗?她没回头一脸不屑,问,你是学中文的吗?
她说,那个景区不值得去,山上建了几处形象工程,每年无非是扫扫墓祭先烈,你一外地人,还是看看别的有意思。第二日她把我装在农用三轮上,向东一路狂飙。下车时我一边整理风乱的头发,一边埋怨她这种驱动方式太过耗油。
她把头盔一摘往车上一撂,说,你屁话真多。
原来这是一个大的集贸市场,一股血腥加生鲜的味道。她拖着拖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收购猪肉的铺子,时不时上去和老板用方言唠两句。我跟在猪屁股,不对,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一句也没听懂。
走到某家铺子前,她突然停住了,告诉我等着。我一脸茫然看着她径直走了进去,却怎么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到这里面去。这不是家网吧吗?我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拖鞋的踢踏声就已消失在玻璃门背后。人流熙熙攘攘,我抱着几斤猪蹄。一旁网吧门上几个大字,谢绝未成年人。
十分钟后,蹲在地上画十字的我被她踹了起来。她瞅瞅我,说,走吧,我来找个人,事儿办完了,回去。我说,嗯,你不多玩儿会儿吗?她拽着我的袖子急匆匆,和我说,这里经常走丢小孩儿。
三轮一路尘土飞扬,霸气而任性,我和猪蹄一起在车斗里摇晃。
路上无聊,我问她,我还以为你去打游戏。
没有,我找我弟弟。
弟弟?
嗯,亲弟弟。
他在里面吗?
不在。
不在你还找什么。
我觉得他在。
……
一头雾水。后面的桑塔纳嘀嘀嘀一直按着喇叭,想要超车的样子。
三轮突然停下来了横到桑塔纳车面前。
她走下来,敲敲桑塔纳车窗,示意对方把车窗摇下来。
里面是个年轻男子,花衬衫,一如你所期望,戴着黑墨镜。
我暗自想这身打扮真是村口装逼标配。
她不紧不慢地从衣兜里抽出根烟点上,车里的墨镜朝她嚎叫,墨镜怀里还有个女人,倒不是浓妆艳抹类型,挺素。
听够了咆哮,她嘴角一翘,烟云喷了墨镜一脸。
墨镜摔了墨镜,把素朝车里一推开了车门,指着鼻子就要朝她推搡过来,她面无表情,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不后退一步,没有墨镜的墨镜比她高一大头。
我一看这要动手啊,拿了一截猪蹄就从三轮上跳下来。
她朝我一摆手,你别动。不关你的事儿。
我说,大不了动手,怕他?
她苦笑一下,没回头,盯着那个男的。
这就是我弟弟。
二
晚饭吃猪蹄。
老孃没牙齿,坐在台阶上看我们吃。我微笑冲老孃点点头,竖大拇指,真赞啊,阿姨。老孃也冲我笑笑,多夹了一只给我。墨镜把墨镜放在小桌子上,素端着碗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而她,大快朵颐,一边霸占着遥控器换台。
院子里充斥着跑男节目的声音。
她时而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一点都没有受到今天路上尴尬的困扰。老孃给素也多夹了一只。素僵硬地咧出微笑,拿筷子指指,示意上一块还没动。墨镜没多说话,默默啃着,老孃摸着他的头,摸摸他的领子。然后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墨镜一脸委屈回了一句。看着这一对孙子和奶奶,再看看她,再看看素。
素的表颇为精致,不像是这里能买得到的,她漠不关心对话,风清月朗,垂下的斜刘海遮住了一些表情。
她笑够了,把脸扭回来,漠然,你俩说够了没有,我明天还有事儿,先睡了。起身时候踹了我的板凳,明天和我去猪场不?我一愣,点点头,去。
半夜翻来覆去没睡着,隔壁的她鼾声大作,院子里静悄悄的,隐隐约约看到素在和老孃笔画着什么,老孃抹着脸,墨镜在一旁不说话。
天光大亮,迷蒙中来到猪场,猪在咆哮,她也冲猪咆哮。我蹲在养猪房子的外面翻文学史。
好不容易等到了中午,我看着四周荒无人烟,冲里面问,中午吃啥。
她没听见,问,啥?
猪不断以撕咬回答着我。
午饭很简单,她带了馒头过来。我没想到南方人竟然也吃馒头。她把一个大馒头掰开我们一人一半,我就着辣子,她笑了,还挺能吃啊。
我说,我舍友都是川渝的。
火锅没意思。川渝不就是火锅吗。
说得你有什么一样。
她说着把没吃完的馒头塞我嘴里,蹭一下子跑到猪场下的田里,一会儿跑了上来,递给我几个黄色的颗粒,说,你嚼着试试。
你不会想毒死我吧?
也许,你可以试试看。让你根本停不下来。
我塞了一颗到嘴里,一开始冰冰凉,之后嘴开始发麻,再之后……
你别跑啊!山底下没水!
如今,我的嘴肿成了香肠。我坐在院子里和你们说话,一旁的小猪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是的,我并不是它们的妈妈。
她一边摘菜一边取笑着不能说话的我,嘴角一翘,喷云吐雾。
那一刻,我决定一辈子记住这个人。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用这句话。我愤愤地拍了拍阿强的作业本,你说这句话,每个小朋友都用,就没有心意了。
阿强嘟哝着嘴说,可确实是这样的啊,赵老师。
我没好气。
她过来把阿强一把揽过去,指着我,又欺负孩子啊?
谁欺负他了,这叫指导。你看他每篇作文都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生搬硬套。作文就是讲求一个变化中的不变,不变中的变……
行行行,你打住。我不听你这套。我问你,你回去的东西都带全了吗?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一边的包,里面塞着四本文学史,还有一个电脑,零零散散其他东西。
明天我正好往城里送种猪,你和它们一起去吧。对了,奶奶让我给你带点猪蹄,她说你爱吃。
我怀抱猪蹄。问,你弟呢?
他回去了。
他真是你弟?
废话。
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省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里面的主持人字正腔圆,明天A市晴天,能见度比较高,适合外出活动,但要注意防晒……还没等主持人说完她就把台换到了跑男,王祖蓝邪恶的笑声再一次回荡在了小院中。
老孃看着她笑也在那里笑,没牙的嘴抿着,身子轻微左右晃动。
我不爱看跑男,便仰望星空。这里的星星可真亮啊,一颗一颗都能看清楚。可惜我不懂星座,不然能辨认出来这个那个的,岂不是很有趣。电视里撕名牌的活动被广告打断,她把嗑完的瓜子皮往手里一拨,出门左拐,朝坡下面撒去。
早点睡吧,咱们明天晚上走。把手机电充满,火车上充电宝坑人也贵。
你真细心。
谢谢夸奖。唉你要真心想夸我就多夸我两句吧。
我实事求是。
好多人都是言过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趋炎附势。现在也变成了趋“颜”附势,我说颜色的颜。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以后就不一定。
那就好。睡吧,少年。
今天隔壁没有鼾声,老孃依旧睡的很晚,半夜了还没回去。小桌子上她的手机忘了拿回屋里,一闪闪地亮动,老孃忽然拿了起来,在按些着什么。发信息?我抽了口气,老人家还真挺先进。
四.
无法预测,未雨先云。
她急匆匆把我包往三轮上一扔,塞给我一个头盔,说,快走,一会儿雨下大了咱们都走不了。
老孃在村口蹒跚着步子目送我们远去。还是依旧笑着。临走前老孃给了我个信封,蜡纸封了口。我没顾得上打开就被她揪上车。
一路上土里散发着水汽的味道,就是那种下雨前你能闻到的潮气。我看了一眼手表,问她还有多久能到县城客运站。三轮车突突的声音里她大声吼着,还有半小时,你抓紧了,别掉山底下去。我侧目,身旁黑不隆冬。她警告我别再看了,下面就是青河谷。
我们走的上山路,一个多小时了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临到山顶,才隐约看见有车靠在边上。抛锚了吗?我把努力瞅着。三轮的速度降了下来,似乎前面有人拦住去路。
她冲那边吼,赶路呢,让开。
前面一群人无动于衷,还是站在那里。她无奈将三轮开近了把头盔往我怀里一塞,上前和那群人交涉。
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墨镜吗!
墨镜领着一大帮子人站在那里,素坐在桑塔纳里,抱着双臂,没有表情地看着前面。
你想怎么样?她问墨镜。
你得听我的,这门亲事你必须答应。
我是你姐!
你是我妈也没用!
话还没说完她一个大嘴巴子抽在了墨镜脸上,墨镜的墨镜掉在了土里。墨镜朝一边啐了口痰。
这么说吧,姐,你答应了也是为我好。
这就是你那天和奶奶说的?
嗯。墨镜朝车里瞅了一眼素,然后扭过来对她说,姐,再怎么,也得十万,我知道咱家拿不出来。可她们家包了房子给了车,我……
你自己挣钱去!
一句话顶得墨镜没话说了,掐出根烟抽了起来。他的抽烟方式那么奇怪,似乎肺腔在猛吸着,潮气和烟味荡起来。后面的一帮子人开始催促墨镜。
她一个人站立在三轮和桑塔纳之间的空地上,双手无力地垂到衣服两侧。我不敢上去安慰她。
她突然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哭。歇斯底里地吼,“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去”。
墨镜的手颤抖着,烟头的火星子颤抖着,时闪时灭。僵了三分钟,他把烟头往地上一甩,骂了句我听不懂的,朝后面人一招手,动手。
他身后那群人开始朝她涌了过来,朝她的身上抓去,她不断地往后退,踉跄着,终于被一个土坑绊倒。群人的手把她按在地上,她努力挣扎着,她扭过头来,冲我喊:“我不要去,你快来救救我!”我从车上跳下来,朝那群人冲过去,墨镜从兜里抽出了什么……
我只听到风声,呼救的声音,每一只耳朵的内容不一样。一面是那群人的咆哮,一面是小雨开始弹起在土地上的低沉的响动。
我只看到她被一群人拖进一旁的林子里,她的手奋力地抓住最后一根野草,野草凌厉,划在她的手心上,泥土上留下血印子,一直消失在一颗岩石的背面。
这世界好安静啊。那个摩托车上的女孩怎么样了。我怎么样了。这都不重要。这世界好安静啊。红色的眸子里开始溢出些什么,是雨水吗,好咸啊……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而她,究竟去哪儿了。
五.
2015年X月X日,我独自一人徘徊在长沙火车站。回首望去,阴沉沉的天气。二十一个小时候之后,回到了北京。我的包似乎丢在了长途客车站,里面装着我的四本文学史。
终。
2016年,我回到了长沙,再坐客车山路辗转。多方打听之下,找到了当时处理事件的派出所。我的包被当作证据依旧和卷宗保存在了一起。
请求之下,作为受害者的我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包。里面装着老孃临走时给我的那个信封。蜡纸封着,纹丝未动。
我打开一看,沉默顿时变成了嚎啕大哭。一旁的妻子和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妻子从我手里夺过了信封丢进了包里,信封里的东西掉在地上,被工作人员捡起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插回信封中。
她笑得真好看。
(本文纯属本人虚构,原刊于微信订阅号《来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