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江南的芭蕉,它高而直的树干显得柔弱些,不似热带地区的树强健;它长而大的叶子向上斜伸着,看着更绿更润些,像泛着柔和光泽的碧玉,这怕要得益于江南那丰富的雨水。这柔些的枝干配上绿而润的叶使它看上去格外的清秀俊雅。它的果却没见着过,它在这似乎是用不着结果的。
这里的芭蕉树,多生在巷子里,庭院里或者墙边儿,自古就是很多文人吟诗作赋的对象,他们借着芭蕉和雨声抒发着心中的伤心和愁闷,如李清照的“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舍情。”;杜牧的“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蒋捷的《一剪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因了这些诗词,使它们具有了独特的浓浓的书卷味,也使它们成为了一种孤独忧愁的文化意象的代表。
而我见过的芭蕉树,却又给了我另外一番感受,我出的几次门去游玩,虽不是为了去见那芭蕉树,却无意中见着了它们,这种无意的“见着”便是深深地喜欢和记着了。
在江南的一个小镇,我曾走在一条长长的小巷里,空寂而幽远,路是青的,墙是白的,天阴的刚刚好,人也跟着寂寥起来。在这小巷里慢慢地踱着,仿佛这一片天地都是我的,又仿佛走在一条时间的河里。一直走到快到尽头的墙角,眼前却突然伫立着一丛蓊蓊郁郁的芭蕉树。我驻足而观,心中是何等地惊喜。这些芭蕉树簇拥而长,约有两米来高,姿态潇洒挺拔,大叶舒展有致,靠上的嫩绿的叶笔直地往上伸着,看着有蓬勃的生命的力量;靠下的碧绿的叶子,似乎因那叶柄支撑不起叶的重量而缓缓地平伸或微微地垂着,又给它增添许多宽厚儒雅之气。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洒脱而真诚的朋友在微笑地等着你的到来。这树出来的恰是时候,我的身体因为行走而渐渐疲乏,思维渐渐空虚,这蓬勃而又温和的生命又给了我新的温暖和力量。我想,种这棵树的人,一定是仁爱而智慧的。
庭院里的芭蕉也见过些,它们通常是在某个拐角处,窗前边或侧院里默默地立着,穿过迂回的长廊时偶然看见。它们之所以默默,一方面是因为它们的位置不太显眼,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们的外表过于朴素,我们这些出了门的人,赏花看景,大抵不是奔着它们。这里的芭蕉树确是孤单的。岁月的流逝,风雨的洗礼,繁华终将落尽,而芭蕉树的枝叶却始终是绿意盎然,经了风雨,更加的强壮了,颜色由浅绿变成深绿,似由明媚的绢变成了沉静的玉,更似活泼的少女蜕变成了温柔的妇人。此时的她满目含笑,神态从容,让看着的你的心也跟着温柔从容起来。
不能不提的是,我参观过某著名漫画家的故居,里面有一株极美的芭蕉树。它在靠屋的一个角落,不同的是,由青砖砌的墙围起来了,这使它有一个雅致的独立的空间。它的一面墙上有一扇拱形的小门可以通进去,透过小门可见到一部分粗壮的枝干;另一面墙则是外面的围墙,繁茂的绿的发亮的叶子已完完全全地伸到了围墙外面。这墙外的行人,洁白的围墙和伸出来的碧绿的芭蕉叶,仿佛就是画家作品的重现,让人恍然觉着像回到了那个年代。虽不能确定这芭蕉树就是画家笔下的芭蕉树,但能看出来这树已经有些年头了,它神态安详,笑容可掬,就像一个忠实的仆人默默地守护着主人的家园,宣示着主人的精神。
我眼里的江南的芭蕉更像是朋友,也像是知己,洒脱,儒雅,谦卑,温柔,忠诚,没有忧愁的影子。这大概是我还不曾经历些十分孤独愁苦的事,也大概是我现在的心境使然,正值挣扎奋斗的中年,过着现代的忙乱的生活,内心始终是惶惶然而不宁静的,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这朴素的芭蕉树恰能给我一种心灵的宁静。涅槃经有云:“譬如芭蕉,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芭蕉的枝是不坚实的,叶是阔大而软的,不管是寄予愁思,还是渴求平静,我想大抵都是因为,我们同它一样有着不坚实而柔软的内心,看到它们就如同触摸到了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