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的尽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阔地,目之所及,是无边的桃树,百亩桃林便是指的这个地方了。
此时访桃,与桃花无关,与碧绿的桃叶也没有关连,信步而至的结果往往源于内心深处一种莫名的牵引。
是冬天了,凛冽的西风让山野变得出奇的清瘦,饱满的青翠早已遁入了季节的尽头,我只能独立山巅,于无花无叶的桃林细赏那一树树矍铄磊落的桃之骨骼。
在倒错的季节里登山,在无花的时令中拜访桃林,谁说这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呢?诗人能于千里之外倚窗俯首遥望家乡的寒梅,我为何不可穿越季节的阻隔,在枯皴的树臂中想象那璀璨的桃花呢?
树干是一种苍凉坚硬的灰褐色,上面间或点缀暗绿的苔痕,甚至有着大漠岩石般的风蚀的裂隙,刀刻般的线条,远古而嶙峋,在盆地阴沉多云且没有阳光的青灰色天空下,虬杂的枝柯相交错着上行,指向苍穹,抽象的线条惊心动魄,竟象是抽刀断然劈裂的山石。
只是不能想象,这远古苍凉,岿然寂静的坚硬里,怎么可能开出那一树树莹光四射,明艳了几千年尤不凋谢的灼灼桃花来?并且逶迤深入一个民族的骨髓,最终成为一个解不开的古老情结,盛开在灿烂辉煌的文化血脉里。
不难想象,在<诗经>之前的某个寒冬,无数的寒冬,当冰雪在凝固到无法再凝固的时候,当凌霄花垂挂在屋檐下再也无法支撑的时候,当冬眠动物终于抵不住一丝醒来的寒意的时候,当农人家冬夜的火盆渐渐堆出如山的木炭的时候,那冻结的冰河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裂开了第一道口子,一点冰澌破开了第一声春的韵脚,并且渐渐粗壮,汇聚成一股东风,从旷野,吹过雪山,吹过江河,最后绕至村落,唱入篱笆,缠上枝头,那样娇,那样美,那样敏锐又缠绵。
春天,就这样轻巧嫣然的走入那个湮远的年代,第一枝桃花开在那溪畔浣纱女的发梢。一双双纱般细软的柔手,绕上桃枝,将那尤未绽开的花蕾,插入额角,与人面,两相映照,明丽清艳,惊骇了那田间地头的禾者,银铃般的笑语声,抛撒了一路,和着那从竹篮中泻出的轻纱,在春天的田野上,落地成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不由的感叹,那是怎么样的一群古人哪!在文字之初,在尚无诗文的时代,脚踩着尤未柔软的初春的泥土,就这样,见山唱山,见水唱水,听到杜鹃鸟的歌声,见到这一枝桃花,便脱口而出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来!并且,一经唱出,便冠绝几千年而再无出其右者。天籁,原本便是这样出自天地始处的脱口之声呢。
任何的东西,初时的印象往往就是烙铁,一旦印入脑海便不易忘却。就像这灼灼桃花,及那相映衬的女子。
世间美的东西,要么富贵逼人如牡丹,那份霸气的雍容只合皇家贵胄专赏。要么清绝孤寂如涧边的幽兰,极致的优雅由不得俗世凡人近得身前。而桃花的美,真算得上是一种集大成之美,上可直抵神话中夸父的手杖,下可至寻常百姓房前屋后装点季节的彩衣,浓烈火热可以不输春色,有"嫣然一笑竹篱间"不愁低贱的泰然俗艳,又可以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自开"的寂静与超然。
细观之下,几乎史上留名的诗人无不曾为桃花吟诗作句:司马迁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崔护题<都城南庄>时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李商隐写有一首<嘲桃>"无赖夭桃面,平面露井东"。还有刘禹锡的名句"玄都观里桃千树,近是刘郎去后栽"!此外李贺在将进酒里同样可见桃花的影子"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当然,更有李白的<赠韦侍御黄裳>,杜甫的<绝句漫兴之九>欧阳修<幽谷见绯桃盛开>及苏轼的<咏海棠>无一不将各自心中的桃花轻吟而出,流芳千年。更不用说那曹雪芹的<桃花行>及红楼梦里<葬花吟>了。。。
不论是褒是贬,是扬是抑。桃花,却始终从未间断的出现在文人墨客的字里行间,傲然挺拔的开放在可歌可泣的文化长河之中。并最终演化和回归至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直到你我张口皆能哼出歌调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如果说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存在着一个没有争论的理想国度,那么我想一定就是那桃花源了吧?那个开满桃花的地方。
晋人王献之曾在桃花津渡上送别他最爱的女子-----桃叶,并为她写下饱含深情的<桃叶歌>。其实,在桃花初开的地方,在桃花斗艳的季节,在每个人最柔软隐蔽的内心深处,那乍开的桃花,都是一处永不枯竭并且波光潋滟的桃花之渡吧。
中国人赋予了桃花太多太多的寓意,并且从未从意识里淡出浓烈的桃花情结。
就像朋友文中所言"潇潇春雨中一树寂寞的桃花,能将心融化成一抹柔情。桃李之恋,是刻录在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因为其他民族和文化,没有对桃花之美的这种爱恋".
国人爱桃花,更有对桃花过后桃李的期盼:“虽然是有点功利,但我们不仅欣赏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对长程的世界,似乎也乐观得多”
桃花,作为一种深入民族情绪里的情结,自诗经里走出,除了那灼灼其华的万千暇想,我想,更有那“桃李满天下”对于前程后世的华丽寄托吧?如此,拥有了一树桃花的浓烈与艳丽。我们,便能现世安稳,平和满足。
*西楼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