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冬清晨,西北风呜呜作响。为赶车,我早早来到火车站,虽然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依然能领教到寒风的威力。
一个佩戴头戴式耳机的青年在广场上来回踱步,深情演唱着让人听不懂的歌词,我尽力用心去听,大致只能分辨出是中文歌,应该是粤语歌。他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歌者,唱到兴奋时会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我不止一次在这里见到过他,究竟他是在练歌还是脑子不好,我也分辨不出。通常一般流浪汉,通过衣着就能辨别他的身份,但我每次见到这个青年,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不过他超然的人生态度倒是令我羡慕。
我照例从他的身旁快速走过,准备进站。
站前广场角落的电线杆旁此时围了一群人,听说是新贴了一张寻人启事。平时这里贴满了寻人启事,有新有旧、有黑白有彩色、有寻人的、有寻狗的,总无人问津,为何今日围了这么多人。
反正时间还算宽裕,我好奇凑上前去想一探究竟。
启事上附有一张黑白图片,依稀可辨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下方写着老人于昨晚在火车站广场上死去,身上无任何能证明其身份的证件,有知情者或亲友请拨打下方电话。这启事和我曾经见过的无名尸体认领通知无异,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
看到图片的第一眼,我已认出他正是在广场上行乞的老头。
因工作原因,我一个月要坐七八次火车出差,常经此地,故对这里的“常客”还算熟悉。我经常能看到老头蜷缩着趴在地上,他一年四季穿着同一件厚厚肥肥的旧棉袄,上面油渍清晰可见,油渍遇上阳光的照耀会反射出七彩的光。他胡须似出生至今从未修剪,和美髯公关云长有一拼。老人身上一股刺鼻的味道远远就能闻见,每次我都躲他远远的。他不时会从肥大的棉袄里探出头来,用微弱的声音向过路行人哀求:“可怜可怜吧,给点吃的,给点钱吧。”从他的声音里明显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和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做抗争,试图让声音更加响亮,愿更多人听到,这样就多了一些被施舍的机会,仿佛这样才不至于被饿死、冻死。
老头的腿似有残疾,我没有见他站起过,移动时也是匍匐式的。当然不排除他为了乞讨故意如此,但据我观察,不像装的。
老人怎么死的。
周围几人议论开来,这几人也是经常活动在此。有卖假发票的、有长途汽车接拉客的,还有接旅馆的、黄牛等等,总之都是和死去的老人一样是靠火车站吃饭的,他们的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
“应该是饿死的,老头好像有几天没吃东西了。”一中年小眼睛胖男子口中叼着烟,半截烟灰来不及弹去,似落非落,像侦探般推测道。
“估计是冻死的,这两天降温,多冷啊,我们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老人。”一位系着腰包左眼有疾的中年女子如此发言。她绰号“独眼龙”,据她自己说左眼是被自己喝醉酒的老公打坏的。她腰包里俱是假发票,发言的同时还不忘向围观的旅客热心询问:“发票要不要,发票要不要?”
“病死的吧,我看他经常咳出血来。”一位同行怀着同情的语气道。为何说是同行,因这男子也是专业乞讨的,有自己的道具,我曾亲眼见他在一个角落里将自己的细腿外面包裹上一层铁皮,冒充残疾人,坐在一个自制滑轮车上,让他约八岁的女儿拉着乞讨。女儿乞讨,他就安静地坐在滑轮车上。女儿脏兮兮的,有一股痞子气,遇上不愿给钱的会纠缠不止,我就曾被纠缠过。
几人七嘴八舌接着议论。
“我听说警察来的时候,在他身下尼龙袋子里发现了很多面值一元的硬币,据说称了一下,有三十公斤重呢。”
“是吗,有这么多钱应该不像是饿死的。”
“我好像见过有个中年男子来看过老人,老人还把自己讨来的钱给了他,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他的儿子。”
“是他儿子不给他养老,还让他死在这里,也不来认领,还不如不是呢。”
“就是就是,有这种儿子还不如没有。”
接着他们的讨论重点又回到了三十公斤硬币上。
有的说这么重得有四千多块钱。
有的说这老头挣得也挺多,可惜没命花。
广播通知检票了,我快步离开人群,向站内走去。
当我第二日返回,再次经过时,电线杆上已经被贴上了一个新的寻人启事,之前的已被覆盖。我粗略瞄了一眼,照片还是彩色的,某某某,年龄五十三,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走失,精神有点问题,最后也不忘强调有提供线索者必重谢。
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拿起硬币,就会想到那位老人,想起那三十公斤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