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林有穆月


楔子

涂小苏闭上眼,鬓发散落,沿着床檐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秩穆确定她不会醒过来,双手却还是忍不住颤抖,他打开壁龛,翻出她的百宝箱。透过橘黄的灯火,他不敢回眸,转身之际,却不知她已缓缓睁开眼。

透过眼缝,隐约看见秩穆匆匆消失在苍茫夜色中,这是元德年最冷的雪夜,他留给她,最后的背影。

1

涂小苏躲着那个说书人,每次他来,她总是独自坐在窗前,或是看向楼底的风景,或是一心一意绣着手中的锦囊。偶尔望过去,只能听见他清朗如山风的声音,穿过高原,低谷,辽远地传到她耳里。

他在语花楼颇受欢迎,除了他说的故事好听,他还长了一张俊美的脸庞。姑娘们常常簇拥着他,或笑或泪,全然崇拜他。除了涂小苏,她性子似乎很冷淡,总是躲得远远的,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在乎。

涂小苏在语花楼待了有七年,七年的时间,让她的性子委伏得愈加平顺。对付再难缠的客人,她也不动怒,无悲无喜,像一眼枯井,望不到心底。

她曾盛极一时,是京中头牌,语花楼的红姨也要看她的脸色行事。但时间败美人,她虽然不过二十五,姿色犹存,但总归是明日黄花,找她的人愈发少,好的没有,差的她又瞧不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接客。如果不是靠着以往的积蓄吊着一口气,红姨怕是要将她赶出去。

秩穆有很多故事,也需要各种各样的故事,他每天都来语花楼,听姑娘们的故事,唯独涂小苏,她不答应。他记得那天是盛夏艳阳天,他顶着炎炎烈日,满头大汗进了语花楼,早有姑娘迎上去,替他扇风擦汗,好不殷勤,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低低问了句:“涂姑娘在吗?”

红姨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秩公子你看上小苏了?我给你一个忠告,招惹谁都别去招惹她。”

秩穆挥着衣袖,拧着眉间一滴汗,湿润地开口:“红姨帮个忙吧,让涂姑娘跟我见一面,往日她总躲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谁让你生得这样俊?”红姨的眼风扫过来,颠颠地笑,“吓着小苏了。”

他咋舌,想过各种理由,却没想到是这种,“别缠着她了,她这个人,不容易啊!”良久,红姨叹息着,踱步离开。秩穆不肯放弃,对她有一种没来由地执念,去敲她的门扉。

彼时,涂小苏正在午睡,睡眼惺忪,头上的发髻松松挽着,颊边印着淡淡的粉,她就这么打开门,仅一瞬,那双眸子猛地瞪圆,“砰”地将门关上。

“哎,涂姑娘,涂姑娘,我无意冒犯,只是想求你一个故事!”

秩穆是长汀人气高涨的说书先生,哪怕在陋室讲故事,门里门外,都排排站着人,不论老幼,全目光炯炯望向他。正因大家对他这样高的期待,他在挖掘故事上,也就更卖力。

直觉告诉他,涂小苏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姑娘。

然而,涂小苏不顾他的央求,哪怕他做小伏低,总是那句“我不答应”。

涂小苏算不上绝色,但在他眼里,甚至比花魁都要好看许多,可拒绝他时,又臭又硬又冷又酸,比之茅坑里的石头,有过之无不及。他都不知道,这块石头何时能被感化。

涂小苏盛夏惧热,热到身上长痱子,密密麻麻布满白皙的背部,不仅影响美感,而且瘙痒,她总忍不住抓挠,却又怕留下疤痕,心里十分难受。

红姨命人搬进一张寒玉床,通体雪白,莹莹生光,用手抚上去,有冰凉的顺滑感。

“今后睡这寒玉床,倒可以消暑!”红姨转头看看她的背部,叹道,“好好的背,弄成这样了。”

涂小苏没有应声,却觉得背部有凉丝丝的感觉,那些痒都被拂下去,好不畅快,当下就问:“红姨,你给我抹了什么?”

“无双药铺里求的止痒膏,多名贵的东西,找人求了许久才得来的,你可用点心护理。”

涂小苏笑了,宛如三月里的花,红艳艳的:“那……小苏就谢过红姨了。”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若要客气,你回语花楼时我就不会收你了。”

提及前事,涂小苏怔住,眸间渐渐涌起寒霜,红姨笑着岔开话题,“对了,花灯节就要到了,到时候一块儿出去转转吧。”

她待要拒绝,望着红姨眼底的关切,终究莞尔一笑:“好。”

2

花灯节那日,长汀灯火辉煌,夜幕下,跳跃的烛火长了脚般,叫人抓不住这盛景的余温。

涂小苏有片刻迷惘,觉得一切很不真实,又仿佛回到年少时,那一日也是这样万家灯火,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只是少了那个人。

“涂姑娘,你也在这里?”秩穆的出现,令她瞬间没了赏灯的心情,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秩穆在身后喊她:“涂姑娘,你别走……”她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大,想把他甩得远远的,但人潮拥挤,她有心无力,真是寸步难行。

“涂姑娘,我又不是坏人,你怎么每次都这样躲着我?”秩穆跟上来,两眼无辜地望着她。

“我看你就讨厌,你以后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儿。”

涂小苏在人群中艰难行走,根本无暇顾他,只盼着赶快离开这儿,那种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来了,攥住她的呼吸,掐着她的喉咙,令她苍白了脸。

“跟我走!”秩穆低头看她,猛地牵起她的手,不顾她的抗议,将她打横抱起,带出人群。

“涂姑娘,你没事吧?”秩穆将她放下,涂小苏稍微缓过气,已扬起右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今后,别再缠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秩穆摸着滚红的俊脸,在她身后喊:“涂姑娘,我就喜欢你不客气的样子!”

她听了这话,眸底的霜更重,浓稠得要倾倒出来,却又按捺回去,心底总归是有些触动。

涂小苏一直就有气喘,尤其是人群拥挤时,最容易引发,一旦引起,又要许多天来缓和。

这日,她身子困乏,懒懒躺在床头,忽然见一道身影闪了进来,以为是伺候自己的丫鬟青眠,却没想那人径直朝她而来。她未来得及抬眼,已被人压在身底,浓重的酒气扑在她脸上,等她看清了,张嘴要喊,一团锦帕突然塞进她嘴里,绳索将她严严实实捆绑起来。

“涂姑娘,”鹿三摸着下颌一缕稀疏的胡子,得意地笑,“没想到,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涂小苏咬紧牙,怒目瞪向他,鹿三俯身捏她的脸,“你别这么看着我,你要是早答应了,我又怎么会这么粗暴地对待美人?”

这个鹿三,是长汀街的屠夫,和秩穆的纠缠不同,他要的,是涂小苏的身体。

“不过,对付你这样的烈性女子,不用点阴招是不行的,看看,”他撩开衣袍,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你的心多狠,竟然找人来打我,我若是不出这口恶气,我鹿三的名字倒着念!”

说罢,就作势去吻她,又停住盯着她的眼睛,“你这女人果然心狠,这样也不怕吗?待会儿会让你哭出来的!”

那张放大的脸,脸上的麻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几乎将牙咬碎,心口翻腾,最终闭上了眼。

一阵闷哼响起,她睁开眼,看见秩穆铁寒着脸站在面前,手上的棍棒不停地朝鹿三打去。

秩穆将她救下,以为她会给他一个好脸色,她最终只是冷淡地道了声“多谢”。

“喂!你到底有没有心的!”他在她身后大喊,语气委屈又不甘,“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你这样我很难过!”

她脸上无悲无喜,无比淡漠地看着他:“你若是奢望我对你感激涕零,刚才就不该救我。”说罢,露出讽刺的笑,“我本来就是青楼女子,怎会怕这个?”

他摇头,绝对不是的!他分明看见她眼角滚落一滴泪,她分明是怕得要死,分明想哭想闹,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地站在他面前?

“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对我,你才能对我……”他顿住,见那窈窕的身影晃了晃,不由苦笑,“才能对我说出你的故事。”

他求的,不过是一个故事。

涂小苏忽然停住,缓慢地回头,那抹清澈的亮光几乎要照进他的心底,令他不敢对视,生出无地自容的感觉。

“果真只是一个故事?”她问。

秩穆愕然,他要的不可能只是一个故事,但对上她的褐瞳,那眸底浓重的防备,似阳光下漫天飞舞的尘粒,他喉头哽住声音,点头道:“是,我只想求姑娘一个故事。”

“既这样,”女子沉吟着,忽而歪着头冲他露出诡异的笑容,“去崖山替我摘一把绒花吧。”

3

秩穆很长时间没出现在语花楼,涂小苏松了口气,眼底的嘲讽愈甚:大概是怕了吧?崖山高山深涧,地势险峻异常,传闻是有来无回之地,他怎么敢?

青眠却时不时就在她面前提起:

“姑娘,秩公子这几日在家研读诗书,并未出门。”

“姑娘,今天秩公子去南街买了绳索、镰刀之类的东西。”

“姑娘,牧公子出门了!有人看见他往崖山的方向走,他对姑娘是真心的啊!”

涂小苏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果真去了?却又按捺住起伏的心绪,眸色冷淡,想:也许是他装模作样呢?这样的人,她见得还少吗?

可当秩穆满身是血,站在她面前时,她眼里一大片水泽,竟不能自抑地淌出。

他手中紧紧握着的绒花,雪白的花瓣也沾了血迹,似宣纸上晕染出点点红梅,格外惊艳。但这一切,都不及他的笑惊心动魄。

秩穆脸上割裂好几处,血迹从左脸划过右脸,那双幽深的眸显得愈发深邃,他将绒花送到她面前,扯开嘴角,笑得炙热:“涂姑娘,我等着你给我讲故事啊。”

她对着手中那一捧绒花,不知对他,还是对自己说道:“不过一个故事罢了,犯不着……”

“不,涂姑娘的故事,绝对值得。”

他挺直脊背,掷地有声,眸底那抹光也愈加亮。

涂小苏的故事很长,但她短短两天,就讲完了。脸上永远是淡淡的表情,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秩穆的脸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下,露出怅惘而哀伤的神情。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过是被一个男人骗了,有什么大不了呢?”她扫过他的脸庞,语气不悦。

她爱上的世家公子,在长汀是叫得出姓名的,那时她一心一意要从良,甚至为了避免给对方添麻烦,用多年的积蓄自己给自己赎身,随他住进了府外的别院。

一开始那人对她很好,尤其是她有孕后,甚至找了好几个老嬷专门照顾她,但她的体质不适合保胎,很快小产,那人渐渐就不来看她了。

“涂姑娘说的可是长汀府尹的公子,骆长余。”

“你怎么知道?”

他的眸子深邃漆黑,看过来时夹杂着一簇火苗,“五年前,他与语花楼头牌的故事传遍坊间,只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看吧?她抿唇笑了:“秩公子现在都知道了,那烦请……今后别再纠缠我了。”

“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他盯着她,疑惑道,“你既已经为自己赎身,为何又重回语花楼?”

她不答反问,扫过他的脸:“除了语花楼,你觉得我还能去哪儿?”

“骆公子就没留下什么东西给你吗?”他忽地攥紧了拳头,“毕竟,你是为了他才赎身的。”

“东西……”她陷入沉思,良久幽幽笑了,“我倒是忘了,他曾留给我一个百宝箱呢,只可惜……是空的。”

说罢,带着歉意般看向他,秩穆被她盯得双颊滚烫,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先告辞。”

涂小苏没有留他,立在窗前,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青眠怔怔看着她,叹道:“若秩公子是姑娘的良人,该多好啊!”

她一语不发,不知站了多久,连膝盖都开始发麻,喃喃道:“只可惜,他不是……”

4

当夜,涂小苏藏在柜底的百宝箱不见了。

秩穆再来找她时,她央求道:“秩公子,你能帮我报官吗?那箱子虽说没什么贵重物品,但我把我娘给我的玉镯子放进去了!”

秩穆经不起她的哭诉,见她往日那些淡漠神情,如今都烟消云散,他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是夜,涂小苏房内灯火通明,她坐在梳妆镜前,匀香抹粉,宛如仕女图中走出的女子。

门被轻轻推开,一身锦衣的贵族公子立在她身后,望着铜镜内的俏丽容颜,笑了。

“小苏,你还是没变,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她弯起唇角,却不动声色避开他的触摸:“骆公子,你来找我就是说这些?”

“性子倒是比之前烈了许多。”

涂小苏起身,冷冷看向他:“你的东西,烦请拿回去吧!下一次,说不定我就把它交出去了。”

“你不会的,”骆长余伸手抚着她的发髻,柔软的触感在手中蔓延,“我信你。”

“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她后退半步,见他似笑非笑的乖戾模样,只觉有些讽刺。

“怎么?等不及了?”

“长余,”她软下语气,心口酸涩不已,“一个女子的青春有几个五年呢?五年前你不肯娶我,五年后也是,我没有太多时间同你耗下去了。”

她从柜橱拿出百宝箱,递给他,“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比较好。”

他伸出手臂,没有接,却把她整个人都紧紧圈抱起来:“小苏,你相信我,再等等我,不超过一个月,我一定让你风光进门!”

“可是,有人已经盯上了百宝箱。”

“谁?”

“一个说书先生,如果不是我谎称百宝箱丢了,我怕真会被他偷去,”她打开箱子,拿出一沓布满字迹的宣纸,“骆府私下贩盐,若是被抓住把柄,会株连九族的!”

“没事。”他握住她的手掌,垂下头,扎进她的脖颈间。

“不如毁了这些证据吧?”

“不行,没有这些证据,我一个庶子,是没办法逼那些老顽固退位的。”他紧了紧她的手,“这东西只有放在你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

“小苏,你再帮我一回吧!绝对不会很久的。”

她被他箍紧了身子,整个人都要喘不过气来,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机会。

过了几日,秩穆提着一个百宝箱来到语花楼,涂小苏远远就看到,但那个百宝箱并不是自己那个,于是她笑道:“秩公子,错了,这不是我那个。”

秩穆点点头,将箱子打开,满室的金光闪闪,箱内盛着各色金银珠宝,尽管是白日,也能看到金灿灿的光芒。

众人惊呆了,红姨更是合不拢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秩穆看去。

秩穆郑重地开口:“涂姑娘,我要为你赎身。”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吧?涂小苏站在长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勉强让自己显得镇定,朝他温柔一笑:“秩公子,怕是没睡醒呢。”

“我是认真的。”秩穆抬头,坚毅的下颌在阳光下投下一抹锐利的弧线,“涂姑娘,我要娶你为妻!”

“红姨,这些珠宝够为她赎身了吧?”他坚定的语气,令人不敢反驳,红姨看向那真金白银,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够,够,够了!”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嫁你,你还这么执着吗?”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认定你了。”

秩穆说罢,语花楼响起了轰天的掌声,女子们纷纷羡慕涂小苏,居然能遇到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这样看来,她从前受的苦都不值一提了。

只有涂小苏,冷着一张脸,回身走了。

5

秩穆带涂小苏离开语花楼那天,细雨迷蒙,他为她撑了把青色纸伞,两个人在雨中,走得缓慢而沉默。

良久,她忍不住打断这难熬的沉寂。

“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说想要你,你信吗?”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令她有片刻失神,心口微窒,却又不敢沉迷。她苦笑:“这样的话,如果是五年前听见,我可能会相信,但现在,我已经过了听甜言蜜语的年纪。你到底是谁?究竟想要什么?百宝箱吗?”

他猛地停住脚步,目光犀利,紧紧盯着她的眸子。忽然,伸手抱住她,细密的吻混着雨丝落下来,在雨中,他吻得激烈而凶猛,天旋地转,她只能牢牢攀附住他的臂膀。

“这样的话,往后别再说了。”

那眼神,锐利似箭矢,刺痛她的心,同时,又有一种新鲜奇异的感情,慢慢涌上胸口,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秩穆在外购置了一处别院,院里种满了嫩黄的小野菊,涂小苏住进来非常喜欢,每日花大量时间照顾花花草草。

“你从哪儿来那么多钱?”秩穆只是一个普通的说书人。

她打量他时带着探究的目光,见他缓缓笑道:“找人借的。”

“我却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富贵朋友,果然是我小看你了。”眸里,浸满了寒霜。

“涂姑娘,你一直都小看我了,但从今以后,我会让你刮目相看,我与你之前认识的人不同。”

他的目光炽烈又坚定,叫她不敢直视,只得避开眼眸,却被他轻轻吻了脸颊,“嫁给我好吗?”

“我……”

他伸出一根手指,覆在她唇上:“别那么快拒绝我,最近我要出门几天,你考虑清楚再告诉我。”

“去哪儿?”她诧异地问。

他笑得别有深意:“当然是向爹娘禀报人生大事啊。”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她不确定他是否真心,可即便是戏谑,仍让她动了心,她盼了五年,等了五年,终究是有人愿意娶她的。

泪水顺着指缝流下,她慢慢蹲在地上,恍惚忆起秩穆的话。他说:等着我,别去见骆长余……

她记得自己是点了头,她谁也不见,心门为他留了一扇窗,可饶是这样,也挡不住他人的别有用心。

骆长余闯到她的房内,动作鲁莽,伸手将她梳妆台上的脂粉掀翻,甜腻的香味撒了一地,呛得她咳嗽起来。

“涂小苏,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怒目相视,吼道,“就这么几天都等不了,迫不及待要嫁人了?”

“百宝箱呢?你该不会是拿那些证据换了自由?你是不是与那说书人串通好了,说!”他抓住她的手臂,不停摇晃,“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臂上传来一阵阵痛,她咬着牙,眉头微皱:“那些东西,我没有给其他人看过。”

“那他为什么会娶你?如果不是这样,那穷酸鬼哪儿来的钱赎你?”

她忍痛,倒抽一口气:“你若是不信,自己去床底看。”

骆长余甩开她,忙走到床底,翻出一个百宝箱,打开看了好几遍,心才安定,长长吁出一口气:“小苏,你果然没背叛我。”

“我要成亲了,”她目光冷淡,话语没有一丝温度,“你把这些东西带走,今后别来找我了。”

“不!我不许你嫁给其他人!”

“那你娶我吗?”她好看的褐瞳,充斥着淡淡的嘲讽,连弯起的唇角都在颤抖。

“我……”

“哈哈哈……”她大笑出声,“我骗了自己五年,够了,实在是够了!”

“五年前,你能以我小产为由离开我,五年后,又有什么理由呢?这五年里,我虽然身在语花楼,极少出门,但你每娶一房夫人,我都知道,如今……我倦了这样的生活。”

“那你以为秩穆就是什么好人吗?”骆长余忽然狰狞了面孔,狠狠按住她的肩膀,“你以为,他娶你就是真心的?简直太可笑了!”

他说了什么,她都好似听不见,直到骆长余离开,她依旧蹲在地上,泪水缓慢地流下,一颗心也坠到了谷底。

6

秩穆回来时,涂小苏像变了个人似的,往日那种冷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娇憨的热情。

她缠着他,有着小女儿的情态,眼角眉梢都是欢欣喜意。

“阿穆,”她喊道,“咱们什么时候成亲呢?你爹娘同意了吗?”

秩穆因她温柔得仿佛带蜜的声音,生出无限憧憬,紧紧握着她的手:“这个月底好不好?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我带你回家乡。”

她有一瞬失望,却借着拥抱,将沉甸甸的泪水藏在他的衣襟内,秩穆也只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唇角。

过了几日,涂小苏病了,额头烫得厉害,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整个人神志不清。秩穆为她请大夫,大夫说需要绒花做药引,他二话不说,就点了头。

涂小苏病得糊里糊涂,听见他要去崖山,慌忙张开双眼,拉住他的手:“不要!阿穆,那太危险了!”

他的下颌生出许多细碎的胡茬,触到她的脸,有一种粗粝的感觉。

他将她的手放在脸上,指尖微动,最后,一滴泪落在她掌心。她睁开眼,看见他垂下头,而她掌心的湿润越来越多。

“小苏,等我!”

他决然地转身,没有一丝犹豫,她盯着那抹背影,忽地哽咽出声,抽泣不已。

秩穆再一次为她摘回绒花,只是这一次,他丢了一条手臂。大夫摸着他的脉象,摇头道:“左臂经脉伤得太厉害,老夫无能为力。”

“不行!大夫我求你救救他,保住他的手,大夫,我求求你!”她见不得秩穆这样虚弱的模样,“不论要花多少钱,我都可以,求求你!”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没法让断了的经脉连起来。”

涂小苏哭了,起先是压抑的呜咽,后来变成号啕大哭,都怪她,都怪她,为什么要生病?

秩穆听见她的哭声,艰难地睁开眼,见她满脸泪水,整个人颤抖不已,心底那种尖锐的痛,渐渐被抚平。他伸出右臂,揽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娘子,你夫君还有一只手可以抱你呢……”

怀内的人哭得更欢,几乎肝肠寸断,连他也被牵动落泪,只得俯身去寻她的唇,用细密温柔的吻,为她止泪。

涂小苏病好后,秩穆因手伤感染,开始发高热,她每日衣不解带,守在他身旁。

目光拂过他的脸,略微上挑的眉,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原来一直抗拒的,如今却教她心生欢喜,牵肠挂肚。

“你醒来好不好?阿穆,你如果醒来,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不管什么事,我都尽力为你办到,好不好?”

她望着他沉静的睡颜,每日都重复着这些话,笑中带泪,“我可不是轻易许诺的人,你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你可能怪我之前对你太坏,所以故意不醒来的,对不对?”眼泪又落下来,她怎么抹也止不住,“只要你好起来,我……我……”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抬起头,恰对上秩穆睁开的眼,话还没开口,已被他紧紧揽进怀中,耳边传来他的低笑:“你可别耍赖,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蹭了蹭他的胸口,眼角发酸:“好……阿穆,我们成亲吧。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当眸中倒映出他俊美的脸庞,她陷入长久的迷惘:他们果真要成亲了吗?她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两个人身上都是大红喜色,衬得一张脸都成了绯色。

她与他同喝合卺酒,一杯下肚,已有了醉意,她伏在桌上,眼神迷离,问他:“阿穆,你真的只是一个说书人吗?”

他心神一滞,呆立在地,压下眸底的暗涌,笑如盛夏六月风,暖洋洋中带着一点辣意,呛得她鼻头发酸。

“小苏,你之前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今我有了希望你做的事,那些话还作数吗?”

“作数,怎么不作数呢……”她几乎带了哭音,突然想要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却又硬生生忍住。

“好,”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论我做了什么,我要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是真心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到心爱的姑娘晕倒在自己怀里,握紧了拳,“小苏,我要你信我。”

涂小苏闭上眼,鬓发散落,沿着床檐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秩穆确定她不会醒过来,双手却还是忍不住颤抖,他打开壁龛,翻出她的百宝箱。透过橘黄的灯火,他不敢回眸,转身之际,却不知她已缓缓睁开眼。

透过眼缝,隐约看见秩穆匆匆消失在苍茫夜色中,这是元德年最冷的雪夜,他留给她,最后的背影。

7

骆府一夕被抄家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彼时,涂小苏在坊间采办,听到时只是微愣,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大理寺真是能人辈出,竟然能挖出骆府贩私盐、勾结党羽的证据,不容易啊!”

她听了只觉讽刺,是不容易,为了拿到骆府的证据,他一个司直实在是太委屈自己,不仅能藏在民间做一个小小的说书先生,更是容忍她一个青楼女子对他的戏弄。

想起他的手臂,她忽然阴暗地想:即便那是她的试探,谁又能知道他是真心是假意?也许,那断臂也是做样子给她看的吧。

她很快做了决定,收拾好衣物,欲踏出院子时,心口却痛得厉害,表面装得那样云淡风轻,无欲无求,身体却给了最诚实的反应。

她舍不得他……

她抱头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哭声,觉得自己凄惨到了极点,爱过的一个两个男人,全都打着真心的名义利用她。骆长余是利用她守住秘密,秩穆是利用她吐出秘密,她一生所求不多,从不愿意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绝不开口,她要的不多,只是一颗真心啊!

可怎么这样难得?

那日骆长余掐着她的脖颈,气得癫狂,问她:“你可知秩穆是何人?他才不是什么狗屁说书人,他是大理寺司直!你以为他是真心喜欢你,才为你赎身、要娶你?他要的不过是我洛府贩私盐的证据!”

“你若是敢泄露半点,我定饶不了你!”骆长余警告她,同时,修长的双手已收紧,他的瞳孔微张,夹杂着恐惧,却是真切地希望她就此死去。

她果真如他所愿,停止了呼吸,面色惨白如鬼魅,吓得他夺门而去。

她笑,庆幸在青楼学会的本领捡回自己一条命。

人人都道青楼女子是温柔乡、暖香玉,其实在研习琴棋书画外,她们还需学防身技能,这闭息功,她们从小就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面临多么无礼粗蛮的客人,也能有生还的机会。

她又觉得悲哀,这闭息功,她曾与他说过,却没想他倒忘得这样快,就好像她这个人也随记忆慢慢褪色了。

但更多的,是恨。那五年来求而不得的爱,无所依靠的人,无数个日夜难以填满的空寂,在起风的秋日,通通化作了恨。

骆长余掐准了她的命脉,以为她爱他胜过爱自己,无论他如何伤害她,她都能找到理由去原谅,可是伤害日积月累,在心口堆叠成可怖的伤疤,她连呼吸都觉得痛,忽然就开始心疼自己:所求为何?

她仿佛也开始癫狂,一反常态,对秩穆那样热情,可那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对待喜欢的男子,她总是狂热痴迷的。

她褪去冷淡的面具,她喊他“阿穆”,她想验证他对自己是否有那么一点儿真心,只要有,哪怕一点点,她都可以把这个美梦延续下去。

看到他伤痕累累从崖山回来,左臂上鲜血淋漓,她那一刻的触动,无法言喻,只有泪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她想,哪怕秩穆是骗她的,也心甘情愿。可看到真相赤裸裸撕裂在面前,她又像不谙世事的少女,拒绝去看,去想,去思索。

那夜成婚,她清清楚楚看到秩穆在酒里下了迷药,最终什么都没说,笑着配合着他,因为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穿大红喜衣啊!第一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她,也是第一次,她心底真切地想要嫁给他,与他相守到白头!

然而,他亲手撕碎了这个美梦。

涂小苏这才明白,哦,原来他为的不过是百宝箱内的证据,自始至终,都不是为她。

她不过是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独特,还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本领,到头来,才发现终究是真心错付,一场笑话呀。

她在笑中喑哑了嗓音,哭声断断续续,哭到最后,泪干了,眼底再也没有泪,便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从此,往事不必再回首。

8

“走了这许久,娘子停下来歇一歇吧。”

翻过一座山,进了茂密山林,日暮西下,她才发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慌得失声尖叫:“你是谁?”

那人一袭青衫,从林中走出,细碎的阳光将他的脸庞衬得愈发柔和,只是那五官仍是刀削般俊挺。

她看到他时,胸口狂跳,心脏仿佛要跳出来,目光不受控制般黏在他身上,唯有指尖那点痛感,按捺住心神。

“阿……秩公子,”她飞快换了称呼,佯装无事的模样,笑得没心没肺,“怎么,我欠你钱吗?居然跟了我一路。”

“你欠我的东西多着呢。”他定定望着她,眸中的炽热令她有片刻失神。

“哈,”她别开目光,“对啊,牧公子为了赎我可是花费了不少银两……”

不等她说完,他已飞步上前,将她狠狠抵在树上,吻得她面颊发热,才咬牙切齿道:“我从没为一个女人去崖山采过绒花,为了你,我去了两次,险些把命都赔上,你就这样走了,我岂不是太亏?”

涂小苏愣住,想要抱他,却触到他空荡的左臂,心中仿佛被针扎般疼:“你的左臂……你的左臂……”

秩穆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在他唇上一啄:“是为你丢的手臂,自然要找你负责,你欠我的,就用这辈子来还吧。”

涂小苏听罢泣不成声,唯有用力抱紧他,听见他胸口的心跳,方敢相信这不是梦。秩穆摸着她湿漉漉的脸庞,吻,又下来了。

她在赧然中,恍惚听见他喑哑的声音传来:“小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辈子,我认定你了。”

秋风起,吹乱她的长裳,吹乱她的眉眼,一颗心也乱得不知所措,只能在久久的战栗中,拥住面前的人,在这偌大天地间,唯有一个他是存在的。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而此时,他还在她身边,便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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