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课铃终于响了,小沫和阿超混在拥挤喧闹的人流中,一前一后,不远不近,保持着三两个人的距离,到自行车棚推车,出县高中校门,右拐。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小沫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像怀揣着十只小跳兔儿,上上下下,乱做一团。恰巧,班主任蒋老师也推着自行车出来,透过茶色近视镜片儿,一眼就定在他俩身上,“这俩孩子家都在东面,平时出校门都左拐,今天这是?”老师脑子里的问号赫然印在脸上。他略微迟疑,欲言又止,却加快速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远了。
阿超全然没有发现,小沫却把一切用余光看在眼里,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双腿一晃,几乎失去平衡。“第一次约会就让班主任蒋老师撞个正着,太惊险了吧”,她心里一紧,脸上如火烧般烫,尴尬、害羞又莫名的有点怕。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这样,爱咋咋地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她平复心境,不动声色的混在车流中,与阿超若即若离,保持着一小段间隔。
这天正是北方的六月,阳光和煦,绿树葱茏,碧草如茵,柔嫩的柳树枝条轻轻的左摇右摆,仿佛要搔到人的心里。离县高中渐行渐远,成群成片的高中生们刚才还闹哄哄拥挤着聚拢在一起,转眼就四散开来,不见踪影。
小沫和阿超沿着树荫下幽静的路面并肩骑行。这是一条通往富兴镇的新路,路面平坦整洁,车辆不多,午日阳光下的柏油沥青闪耀着墨玉般的光泽。
小沫注意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元旦要开班会集体庆祝,大家有擦玻璃的,有摆桌椅的,有租借音响设备的,有背主持词的,群体性暂时忘记了能量守恒、虚拟语气、立体几何的男孩女孩们,在高涨的情绪中嬉笑怒骂,上蹿下跳,整个班级要沸腾成一锅热粥。而此时阿超正在讲台上黑板前写板画。他中等身高、脸色白皙、略显清瘦,每一次挥动手臂,前额乌黑闪亮的发梢儿便会随身体移动而有节奏的颤动。
高中生活里能有这样放松的一天,小沫的心情也像一只放飞的小鸟,掩饰不住的开心。她不爱与人打闹玩笑,忙完自己的事后,就在角落里静静的看阿超忙。先打字框,然后在框里逐一运笔写“辞旧迎新”,再用彩色粉笔描摹加粗,搭配以精巧的图案,一副生动的板画就活脱脱呈现在眼前。偶尔有调皮的男生经过,与阿超插科打诨,他便拔出头来四两拨千斤的机智回应几句,然后继续全神的投入创作中去。横贯一整面墙壁的黑板,就在他的笔下,从庸常的烦闷无趣中跳脱出来,活色生香,趣味横生。
“这男生好有才呀”小沫暗自想。这样认真的观察一个男同学,她还是第一次。
很快,班会达到高潮,灯暗下来,群魔乱舞。年青的孩子们日复一日为繁重的课业所累,一有机会,便如久困牢笼的鸟兽,冲破栏杆,任青春蒸腾的气浪一浪高过一浪。阿超走来邀小沫跳舞,小沫不会,却仍被拉着混入人群,一只小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小沫周身犹如电击。音箱放出的巨大音量振聋发聩,小沫却只听见自己心里的那面小鼓,咚锵咚锵,敲得乱七八糟……
(二)
十七八岁可爱的男孩女孩们,一旦小心翼翼倍加守护的小心思为彼此心领神会,便一头扎进纯真激烈的爱恋中不能自拔。这半年,有阿超在,小沫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倒了个个儿,天是那样蓝,水是那样清,鱼儿是那样美。
不为人知的欢乐更欢乐。两人小心守护着他们的小秘密。下课时,隔着人群装作不经意的寻找彼此的眼睛,每当四目相对,便觉得如同含了棒棒糖般的甜蜜;晚自习放学,阿超一定会在校门的不远处等她,先陪她回家,再折转身回自己家,刮风下雨也绝不例外;小沫有好东西,也会悄悄拿到学校,趁人不注意,一把塞进他的书桌。他们每个周末都相约骑行,一起呼吸野外清新的空气,一起欣赏漂亮的油菜田,一起爬铁路大桥看火车呼啸而过,一起到周边不知名的小村庄探险,一起到深秋的小树林中踩踏层层落叶。
从没有哪一个学期会过的这样快,而假期又这样漫长。在家呆着的日子,小沫百无聊赖,只一个念头,“怎么还不开学啊”、“快点开学吧”,前院的姐姐看着她,不屑的说,“我怎么从没像你这样盼望开学啊”。小沫心一抖,脸就红了,她盼望的不止是开学啊。小沫白天常常在院子里发呆,看天上的云时卷时舒,随风游动;看电线杆上的燕子,呢喃着飞起、落下;看沙堆儿上的蚂蚁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待她一激灵回过神儿来,却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已经一个叠着一个,写了好几个大大的“超”字。心里一怔,在妈妈走过来前迅速地抹掉了。
见不到面的日子,小沫就在脑海里一遍遍描摹他的样子,他安静低调,舌尖时常会散发一种啤酒的麦香,他嘴唇的周边有一层凸起的楞儿,他眼神里常挂着一缕明净的忧伤,他言语不多,但只要说出话来却总能让人捧腹大笑,他的幽默与生俱来,他是迄今为止最懂小沫的人。
高二、高三的日子就这样在即紧张又愉悦的氛围中一天天流走,即便有高考的压力,但如果让时间定格,她和他也一定会欢呼雀跃。青春如一曲恋歌:轻轻的,她来了,带着明眸皓齿,带着笑;轻轻的,他来了,似清风徐徐,如朝阳炽热;轻轻的,她和他,手握着手,肩并着肩,心靠着心,遥想着未来。
(三)
青春是一曲恋歌。但也绝不只有悠扬。
高考成绩揭晓,他意料之内的没有被任何一所学校录取,她也只勉强考上了沈阳农业大学的畜牧专科。男孩女孩,还没有在甜蜜中回过味儿来,就被现实一记重拳打个措不及防。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他们一脸迷茫,如一对迷途的羔羊,慌乱中睁大眼睛,手足无措。
小沫是绝不屑于这样一个专科院校畜牧专业的文凭,复课已提上日程,然而阿超却给她一个更致命的打击,“过些日子,我要去当兵了,家里有关系在部队”阿超走在后面,寥寥数语,死一般的沉默接踵而至。
当相伴已成为一种习惯,不期而至的分离则会让人陷入无边的恐慌,仿佛被抛到世界的尽头。“为什么不复课?是我不好吗?可以不走吗?”小沫千百次固执的问自己。她想不明白,昨日的甜蜜犹在,而今天在现实的选择面前,为何一切瞬间就轰然坍塌,留给她满地残垣断壁,触目惊心。质疑、愤恨、无奈如残肢的血液四处蔓延。高四,在孤立无援中开场了,一个人的战场。
小沫终究还是小沫,外表坚强,内心柔弱。“去当兵也不一定就会分手啊”,明知如此,但只要想到阿超即将抛下她,独自离去,她的眼泪总是不争气的流出来,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说不清是为他的自私,还是为她的无助。同桌起初还好心安慰,后来便也只能在她整天无声的抽泣中叹息。“与其睹物思人,不如提早离开伤心之地吧”,小沫赌气的想。她匆匆收拾行李,到那所她并不甘心的学校报到,“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一同带走的还有一盘他和她曾经最爱听的“动力火车”磁带。
九月,一个欢庆的日子,天空却笼罩着浓重的阴郁。沈阳农业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如期而至,阿超本以为会自己当兵先走,没想到却先送走了那个曾经像小鸟一样快乐的小沫。当真正的离别无遮无拦的摆在眼前,阿超百蚁噬心。他失魂落魄的游走在每一个小沫曾经出没过的地方,那条幽深的小胡同、那个美味的千层饼店、那个路边5平米的音像出租屋。他第一次清醒的明白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县高中每周一例行的升旗仪式开始了,校园上空国歌响彻,新一批高中生们在操场上列队,整洁一新。他徘徊在高耸的校墙外,眼泪默默的流成河,那国歌里也分明飘散出小沫的味道啊!“为什么就没能一起考到一所好的大学呢”,在现实面前的无力感像一团浓重的迷雾层层包围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面对人生选择,他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
(四)
伤口,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愈合,而有些伤口,则永远都无法愈合。高中毕业十年,这十年,小沫忙着读书、就业、结婚、生子,时间把她打磨成一个阳光下温婉而又明艳动人的女子。阿超也早已学会了同命运抗争,他如同沧海里的一叶扁舟,浮浮沉沉,不惧逆流。
一个周末的午后,不知是谁,组织建立了个微信群,把当年高中一年五班的大部分同学聚拢起来。多年未见,当年的男生女生们如今都变成了男人女人,一股怀旧的热浪蒸腾而起,叽叽喳喳不眠不休。有人贴出了当年的集体照,调侃着谁谁谁,当年有多丑多丑;谁谁谁,追过哪班哪个女生;谁谁谁,干过哪些好笑的糗事。
小沫依然不爱凑热闹,一言不发却也一条条认真看,生怕错过。“叮咚”,一条语音传过来:“小沫,在吗?我…,按照你的性格和样子,又找了一个”。喧嚣的世界在耳边一点点远去,小沫窝在宽大的沙发上,头深深的埋在了厚厚的靠枕里,许久。
落地窗外,晚霞绯红,夕阳的余辉洒落在庭院里,刚满周岁的女儿正在蹒跚学步,她摇晃着肥嘟嘟的小胳膊,踩着软乎乎的小脚丫儿,嘴里啊啊呀呀,踉跄着,向爸爸的怀里一头扎去,对面阁楼上的几只麻雀惊叫着,向天边盘旋而去。
不知哪里传来了刘若英凄婉缠绵的歌声: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