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门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遛门子应该是农村的产物,城市里没有。现在的农村家家都用院墙围起来,关门上锁,遛门子便没有以前那么容易,还要敲门,主人或又在院里养一条大狗,门刚响,便威风凛凛地狂吠,让人却步,不敢轻易遛,何况现在家家都有电视电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有看不完的热闹。所以,农村,现在遛门子大概也很少了吧。

       奶奶在世的时候,还不像后来终日在沙发里痴坐的时候,便顶爱遛门子。

       冬天,她戴着那顶从来不曾离开头的黑帽子,新做的偏大襟棉袄外面幔一件的确凉蓝褂子,肥腿大腰老棉裤在脚脖子那儿用黑色的绑腿布一匝匝缠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脚上穿一双一道脸黑棉袄,双手背在后面,闲闲地就出了门。我看见了,就问:俺奶你上哪的?她就会在脸上绽开一个素净的笑,道:遛门子。我要是恰好闲无聊,就会跟她后面一起去。这时候她大多数不愿带着我,只想清清静静去找人拉拉闲呱,可我偏要跟着。这一路就在她撵我就往回跑她走我就紧跟着中进行下去。及至快到了她要去的人家时,基本上她已然完全妥协了,任我扯着她的大褂襟,带到别人家。

奶奶在村里辈份极高,有叫表姑奶奶的,有叫老太的,还有叫老祖宗的。无论到谁家,都会热热乎乎客客气气地把她迎进去,让到最舒服的椅子上,把家里的的果子点心拿出来,拼命往奶奶手里塞,又拼命往我手里塞。我在家虽然比较好吃,在外面却自尊得很,紧紧攥着手指不接受一点点东西,直到奶奶发话“给你你就拿着吧”,才会扭捏地把手松开一条缝,任人把点心塞进去。

最喜欢听奶奶跟人拉呱。冬闲的婆婆媳妇们并不闲着,手里总要拿一个厚厚的白鞋底子,先用针锥使劲刺一个眼,然后用戴着顶针的手指把针顶进去,直到在另一面露出半截针尖来,便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使劲拉,有时候因为鞋底太厚要拉好几次,实在拉不动就咧开嘴用最里面的腮牙拉,待把针完全拉过来之后,猛地一扯,就有一截截粗白棉线“哧拉哧拉”地穿过鞋底。那声音单调而古朴,伴着低低的拉呱声,让人心静静的,静静的,时光仿佛就在那哧拉哧拉声中定格了。

虽然生活清苦,那时候人却很少抱怨。拉呱的内容不外是家长里短,还有他们记忆深处那些旧时光,苦或甜全推给命运造化,再苦也会从中寻出一些乐趣来,讲着讲着就流下两行清泪,讲着讲着又带着眼泪笑了。人生百味便在这一哭一笑一叹中娓娓流出,像一台戏,像一部书,让人着迷,令人沉醉。所以跟奶奶遛门子我从来不觉得无聊,也能坐得住。

我自己也喜欢遛门子,知道小伙伴们家的特点,也洞悉他们家吸引人的地方。

小勇家以前是大队的队屋,泥墙草瓦,里面乌七八黑的,不点灯什么都看不见,外面用几根粗木头支着,因为它看上去随时都会有倒塌的危险。他家的屋我不大敢进去,关于他家的记忆只有夏天树底下芦编的凉席。矮矮胖胖的小勇妈或坐或躺在凉席上悠悠地摇蒲扇,边上坐或躺着一排溜小孩,叽叽喳喳有讲不完的话。小勇的六姨年龄跟我和三丫相仿,我们都叫她小六姐。小六姐一来,我和三丫就高兴疯了,巴不得一天到晚都叮在小勇家。小六姐头发自来烫,卷卷地披在耳朵后,我们拿红头绳在她头上扎小辫,一颗头上四只手,不知轻重,把小六姐薅得嗷嗷叫。现在会编辫子,大概是在那时练就的。

最喜欢上小义和二丫家。小义和二丫都把自己的爸爸叫大,他们的大是亲兄弟,住一面宅子上,宅子四周被垫得高高的。下雪天,顺着他们家宅旁(念三声)子往下滑就能得到无穷的乐趣。

小义家堂屋正中贴着一个字缀成的老头子,留着长胡子,拄着拐杖。头顶上横着“老来难”三个大黑字。从肩膀处开始念,“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闲,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下面从袍子到指甲处全是说老后是怎样怎样的难,裤子和鞋子那一块又是让人怎样怎样孝敬老人。上小义家,我就喜欢趴到“老来难”前,一点点地认那些字,不认识的就问小义大。但好像从来也没认全过,以至于到现在只记得开头那几句。小义家虽简陋,但一年到头家里家外都收拾得透亮丝丝,窗明几净,让人感觉非常舒适。小义家和二丫家是个大通宅。在小义家玩过,必然要跑到二丫家。

二丫家一进门就扑鼻的一股腌咸菜味,在冬日凛冽的空气里显得尤其浓郁。她家木桌子上常年摆着几个小碟子,里面浅浅地盛着黑咸菜、萝卜干、大头疙瘩、酱豆子,一样一样,一个熟菜不用炒就是盛宴。二丫的爹(爷爷)外号叫“老仔细”,这并非是赞扬他做事仔细,而是说他扣门,一年到头就咸菜,舍不得炒菜吃。听人说他家的钱都藏起来了,每年会捡一个太阳火烘烘的日子,把一摞摞发霉的老式钱币拿出来晒,能晒一帘子(一种芦苇编成的用来晒东西的东西)。我一次又一次追问二丫到底有没有这事,二丫总是用袖子抹一下流到嘴巴上的浓鼻涕,摇着头坚定地说没有。我就疑心她在骗我,从而觉得她那弥漫着腌咸菜味道的家里充满了神秘——那一个个黑黝黝的大坛子装的也许不都是咸菜。后来她家发生的一件事使得这层神秘又加重了几分。某天夜里二丫那个腰驼得弯到地上讲话像被人扼着脖子的小脚奶奶突然断了气。听别人说二丫爹睡到半夜,伸手一摸,二丫奶奶身上一片冰凉,他谁也没惊动,默默地伴着死尸睡到天明。伴着死人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在一众孩子的心中激起了许多久久不能平息的波澜,以后见到二丫爹就远远地逃开,仿佛他身上附着一个鬼,觉得他家所有人看人的眼神都含着深意,甚至觉得连缺心眼子的二丫也变得莫测起来,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欺负她。

炊烟,草垛,草房子,石磨,矮墙,小树林,柳树,桑树,楝枣树。。。。蓝天,旷野,油菜花,风牧香,捡捡鼓,马蚁菜,毛鼓油,盐碱地。。。。。二丫,小义,小勇,小四姐,荣娟,小三子。。。。滚圈,烟盒,洋火皮,走洋窝,打溜子,藏蒙梦,嗑瓦,打跳,撂螃蟹,遛门子。。。。。。

那么多那么多,忘不了,不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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