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嫚挂了电话,像雷电劈焦的树桩子般僵立床头。她觉得刚才听到的消息只是个梦,怀孕期间的种种妊娠反应经常折磨得她吃不好睡不安,还喜欢胡思乱想。而现在,宝宝即将出生,她怀疑是舍不得宝宝离开自己的身体——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舍,但潜意识会作怪——而产生的幻觉。
她看着电话记录,强迫自己面对现实。
打电话告诉她消息的是大学同学兼室友之一,而出事的是另外一个。远在北京的宋晓蝶知道她的预产期快到了,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呢?胡嫚腆着大肚子,像企鹅似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若不是肚子里揣着即将落地的娃娃,她本可以坐飞机去北京,三四个小时就到了。室内突然暗淡下来,她看向窗外,浓厚的乌云遮没了北边的天空,翻滚着朝南涌来,光线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失,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她闷得透不过气来,打开窗户,感受到窗外凉快的狂风,室内的窒闷简直难以忍受了。她要出去透透气。
胡嫚打开房门,走进客厅。婆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里厚重的窗帘都放下来了,昏暗的空间显得益发压抑。看样子婆婆的头疼病又犯了,这时候让她见阳光,脑子会被钻出孔的。果然,婆婆看见她出来,没有象往常一样,离箭般地向她飞来,只是用眼神托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问她有没有哪不舒服。
这是个机会。胡嫚摇摇头,表现出精力旺盛的样子,“家里闷久了,我想到外面空阔的地方透透气。”
婆婆脸上的皱纹加深了,胡嫚赶紧表明她一个人出去没问题,保证很快就回来,而且她会带上手机,随时电话联系。婆婆考量一番,勉强同意了,不断地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胡嫚回房拿了手机和钱包,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发现婆婆的目光没有目送她出门,好奇地顺着婆婆的目光看向电视机,只见青布长衫的刘恺威对着屏幕笑得温文儒雅。
外面的风比她以为的还大,在楼宇间穿行时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几个年老的妇人或抱或牵着孩子着急往家走,没有注意到路上逆流而行的大肚子孕妇。胡嫚心绪烦乱,脚下不稳,一阵狂风差点掀倒她。她托着肚子踉跄了下,扶住路边的桂树站定,狂风继续萦绕着她,像女巫一样在她耳边絮语……猛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向小区门口走去,脚步缓慢而坚定。
这样的天气不好打车。胡嫚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辆出租车载着乘客刚停到门口,趁司机收钱找零,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不顾司机的阻止,极其艰难地把自己塞进了车里。出租车司机与她僵持了一会儿,无奈地问她去哪儿。胡嫚打了个电话,将得到的地址报给司机,然后闭目养神,这点活动量都让她有点乏了。
胡嫚在北京上完大学就回了老家,听从父母的安排,在当地邮政局工作。两年后,她又跟相亲认识的对象结婚,如今婚姻的结晶很快就要出生了。身边的人听说胡嫚的学历后总是替她惋惜,多好的才华就要埋没了。文凭不代表才华,而且她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唯一遗憾的是大学毕业后,她不能和姐妹般的三个室友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虽然一直保持着联络,终究比不上面对面地交流。
小城市的生活是一湖静水,掀不起什么波澜。她与老公的感情足够维持婚姻,却没有激情。当她感到苦闷时,很想不顾一切去北京,去有人懂她的大城市里生活,但最后唯一付诸的行动是找姐妹们聊聊天,发点牢骚,还会被她们训一顿,“你少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宝宝的到来使她的心开始安定下来,并且对未来充满期待。平淡安稳,普通幸福,一个女人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中间或许有些悲欢离合,最终会殊途同归。刚才听到的消息却迫使她思考另一个问题,林玲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突然丢下一切,说走就走了呢?这不是林玲的错。生活简单如她的人,即使作为林玲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无法想象林玲所承受的苦痛,而且林玲肯定也不想这样……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是婆婆打来的,问她怎么还没回去。她谎称在超市买酸梅,婆婆立刻表示要来接她。胡嫚激动得直冲着挡风玻璃摆手说不用,惹得司机斜眼瞟她。她对着电话做完一系列的口头问卷,婆婆沉默了一会,大概评估的结果比较放心,松口了,嘱咐她快点回去,路上走慢点。这可是高难度的技术活,搁在平时,她会跟婆婆打趣,怎么实践它。现在她只觉得心烦,挂了电话,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肚子,对里面的小东西是又爱又恨,等她回家后,还不知道要面对家人怎样的狂风暴雨呢。
出租车穿过大街小巷,越走越偏,二十多分钟后,在一排农家庭院前停了下来。她再次接完婆婆打来查问行踪的电话,打量着窗外的房舍,因不断接到婆婆的电话而产生的不耐烦变成了失望,原本心里就没底,此刻感觉更不靠谱了。出租车司机听她搪塞婆婆听了一路,此时见胡嫚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调侃道,“您是就近下车呢,还是要我载你去超市买酸梅、杨梅、话梅什么的?”
“师傅真幽默。”胡嫚打开手提包拿钱付车费,“这地段挺偏的,要不您等我半小时,再送我回去,省得您跑空摆了。”
“等的时间也计费?”
胡嫚掏出一百,“您看这够吗?”
“够。”师傅正要去接钱,胡嫚利索地把钱撕成两截,其中一截递给他。“剩下的一半等我回来再给。”
“湘妹子真会算计。”
胡嫚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头顶黑压压的,还不时有闪电划破天空,大雨随时都会下下来。她后悔太冲动了,预产期就是这周末,宝宝又有点不安分,万一提前出来了呢。转念一想,都走到门口了,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风格。
胡嫚找到门牌号,正思量该怎么办,老公陈典的电话打过来了。她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里面传来急促的质问。
“你在哪?妈说你出门半个小时还没回去,外面天气这么差,你出门干什么?”
头顶轰隆隆地响起一阵滚雷。老天开眼,都省得她张嘴骂人了。她在响雷的余威中挂了电话。她深深吸气,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她站在开着的院门外喊,“有人吗?我是一个朋友介绍过来的,听说——”
蹲在堂屋里玩火车模型的小男孩抬起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玩去了。
胡嫚看着犹豫,风吹得贴在院墙两边的对联哗啦啦直响。她犹豫了,这里怎么看都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农房。陈典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刚压下去的怒火“噌”地成了燎原之势。她接起电话就骂开了,“你他妈当我是卖给你家还是怎么着,我就出来半个小时,电话一会一个,一会一个,老的打完换小的,还能不能消停点了?”
陈典沉默了好久,“对不起,妈跟我是担心你。”
“我没事,一会就回去了。”她心里的火焰灭了,升起丝丝愧疚的烟尘,讨厌的荷尔蒙。
“嫚嫚,你到底去哪了?”陈典几乎是在恳求,“妈要是知道天气这么坏,打死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出门。眼看就要下暴雨了,你还没回去,她问你你又听不到实话,给我打电话时都急哭了。”
“我出门办点事,很快就回去了。”
“有什么事,你不能——你在哪?我去接你。”陈典强压着怒火哀求。
“不用。我叫了车,它会把我送到小区门口的。”话音刚落,又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开,她瑟缩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此刻她真希望陈典能在身边。“你说什么?”
“……告诉我你人在哪,我求你了。”
胡嫚说了地址,答应原地等他才挂电话。总算能清静二三十分钟了。
她打量着院子里青瓦白墙的两层小楼,这样做是不是太愚昧了?她回头看了出租车一眼,那方狭窄的空间是个极大的诱惑。但凡有一线可能,她都要试试。她承诺似的点点头,扶着门框跨进院门,像鸭子般左摇右摆地走向院子里的房子。
堂屋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和四条凳子,门对面的墙边放了一张平头案,案上摆着香烛,墙上挂着“天地君亲师”位。小男孩坐在地上,周围摆满了各种塑料玩具。他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盯着胡嫚的肚子,像要把它看穿。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小男孩往左边半开着的房间看了一眼,咬着手指头说:“阿姨,你肚子里装了几个小宝宝?”
胡嫚怀胎二十二周时站着就看不到脚尖了。后来她有意识地控制饮食,肚子依然像吹气似的越长越大,不过孩子倒是很健康,只是羊水偏多,平时多加注意就好了。家人总想让她早点住进医院,但她能吃能走能睡的,干嘛急着去受那个罪啊。不过每次被人问怀了几胎时,她看着像吞了个瑜伽球的肚子就想笑,又不敢笑,怕一激动就把孩子笑出来了。
“就装了一个,”胡嫚爱意满满地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今天宝宝在肚子里很听话。“等她生下来你陪她玩哈?”
“是妹妹就陪,弟弟不陪。”
“为什么啊?”
“我妈妈说,妹妹只玩洋娃娃,弟弟会抢我的火车。”他举起手,向她展示浓缩版的动车车头。
“桐桐,你在跟谁说话?”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半掩着的房间里,随后房门开了,随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堂屋。他穿着无袖汗衫和过膝的大裤衩,脚上一双分不清颜色的塑料拖鞋,打量了下站在自家门口的孕妇,“你找谁?”
胡嫚脸上的笑容被胶粘住了。失望还能来得更猛烈些吗,若非行动不便,她真想掉头就走。
“请问,这是张守业家吗?”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长相朴实,中等身材,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结实有力,乍一看就是个庄稼汉子。就算给这人弄套服装道具,也离胡嫚在电视或图片上见过的形象离着万儿八千的距离。胡嫚彻底失望了,转身要走,黄豆大的雨点儿突然撒泼似的往下掉,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绊在门槛上,汉子赶紧过去扶住她。
“看来天都要你留下来。咱们去书房谈吧。”
汉子吩咐男孩去给他们到两杯水,向胡嫚指了指左手边的房间,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神情看上去比她老公还殷勤。书房靠里摆了一套红木办公桌椅——一本书摊在桌子上——沿墙一套凉椅茶案,靠窗一张书柜。胡嫚朝书柜里大致扫了一眼,里面零散地放着中国古典名著、小学课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和一些可能是侦探小说的书——尘土都快把柜门上透明玻璃糊上了。
汉子一个劲地叫她随便坐,仿佛她不坐下去他要一直端着她似的。看到原木色凉椅上蒙着的一层灰,胡嫚真心不想坐上去,但站了这会,腿肚子有些打颤了,她只好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扶着椅背,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放到凉椅上。凉椅比她预期的还矮一截,她一坐稳又担心等会起身的问题了。
小男孩从堂屋的饮水机里接了两杯水端进来,又专心玩他的火车去了。汉子坐在办公桌后面,煞有介事地问:“既然你指名道姓地找过来,我也不用自我介绍了。你找我什么事?”
胡嫚端着手中的纸杯左右顾盼,希望能找个她不起身就能够着的地方放下来它。别无选择下,她把水杯放到扶手上,一手托着肚子,一手在上面轻轻抚摸,等稍微感到踏实点了才开口,“要不是我肚子这么大了,我也不会来找你。”
张守业刚喝进去的一口水顿时喷了出来。“东西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堂客随时都会回来,要是被她听见了,我跟你都吃不了兜着走。”随即意识这话问题更大,“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从来没见过你。”
“你误会了,我是说我行动不便——”她着急解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您都想到哪里去了。”
“对不住对不住,你继续,继续。”汉子抽出几张卫生纸擦拭起来。他把书提了起来,她看见封皮上的书名,《无人生还》。
“我听朋友说你很厉害,所以一听到出事就赶过来了。是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没有跟我说得很具体,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她找回来。”胡嫚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得到肯定答复。
汉子支楞着脑袋愣了一会,“不是……咱们先把事情捋一捋,一件一件地来。你说的出事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我朋友……她……”胡嫚掐着自己肉呼呼的手掌,发现这事真的很难开口,尤其是对一个很可能帮不上忙的陌生人。悲伤和绝望之下,她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呀,我又没怎么着你。”汉子慌乱之际,看见站在门口的看热闹的小男孩,“小兔崽子,看什么看,玩你的去。”他起身关上房门,拿起抽纸盒躬身递到孕妇前,语言笨拙地劝她别哭,险些就要跪下了。
胡嫚不哭了,擦着眼泪抽噎着说,“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没事没事,我堂客怀小崽子时也这样。”
“不是,我平时不这样。只是,”胡嫚看了他一眼,“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张守业拿走纸杯,把抽纸放到扶手上,转身回到书桌后面端正地坐下,声音洪亮地说,“在这行混饭吃的,没有个好身板怎么吃得消。”
胡嫚点点头,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她指的可不仅仅是这个。
“现在咱们继续谈谈刚才情况?”张守业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为我的一个好朋友来这的。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四年的室友。毕业后我回了老家,但是我们一直都有联系,而且约定每年都聚一次,今年我们都约好了,等我宝宝出生时她们会一起来看我。四个人刚好凑一桌麻将……”胡嫚低头看着不容忽略的肚子,“我们四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当时还开玩笑说,等她们来了,我们又可以凑齐一桌麻将——”
“抱歉,我有些跟不上了,一个好朋友转眼变成四个人了?”
“这些都是不相关的。”胡嫚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的好朋友出了点意外。”
张守业等了一会,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什么意外?”
“你一定要帮我。我要找到她,我要她实现诺言,和晓蝶、诗语一起来看我的宝宝。”胡嫚语速飞快,仿佛说慢了就说不完似的。她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几乎快喘不上气了。
“放心,没问题,你知道我的名头不是盖的。”汉子看到她的表情恢复了些,又加了点猛料,“只要我张某人出马,没有找不到的东西,不对,是人,没有找不到的人。”
“真的吗?”
“当然了,”汉子顿了顿,“这里还有一点点技术问题。”
“钱吗?只要你能找到她,要多少钱都没问题。”胡嫚说着就去翻钱包,汉子抬手阻止她。
“钱的事好说。我要是接这个活,得先搞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从哪下手。”
“她叫林玲,今年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有个男朋友叫——”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汉子再次抬手示意她暂停,“这个也很重要,但首先,你得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也就是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是前天发生的,她和男友有些误会,很激动……突然来了辆车,把她带走了。”胡嫚开始抽咽,极力阻止自己的情绪崩溃,“晓蝶说她是自愿的,可是撇下男友和我们所有人独自上路?我简直不敢想象……”她捂着脸哭起来。
“对不起,我也不想刺激你。”张守业梗着脖子等了一会,起身抽了两张面纸递给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油笔摊开放好,等她不哭了才开口,“咱们还是先来了解下你朋友的性格和行为模式,这对我找到她有帮助。”
“你能帮我找到她?”胡嫚泪光闪闪地望着他。
张守业点点头。
“带她回来?”
“带她来见你怕有些困难,我可以送她回家。”
“这最好不过了。”胡嫚看着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地说,“玲玲很想家,可是她好多年都没回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