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溪舒了口气,抚抚掉到额前的头发,扭头往机场外走。
老爸终于飞走了。他去妹妹那里大概更适合一些,妹妹家的日子比自己这里更多些生气,老爸去了可以正常一段日子,至少在外孙面前得装着慈祥的样子,至少不用为了吃肉的事整天不痛快。不过,凭经验她知道,出不了半个月,抱怨的电话就会打过来,不是老爸就是妹妹,除了肉,还有很多可以引起冲突的东西勾引老爸的注意,他越老刷存在感的能耐就越发大涨。
姐妹俩已经在悄悄地打听养老院的事情,但这都是后话,此刻,消停几天是几天吧。
苏溪进门换鞋时忽然缓下来,冲着穿衣镜仔细研究起自己来。
为了节约时间一直留的短发,最近掉得厉害,乱糟糟的。可能是头顶的光直射下来的缘故,白头发更显多了,别人都说,自己的白发赶上父亲了。嗯,含胸真不好看,苏溪挺挺上身,还是直不起来,肩膀太窄,显得头大,眼睛还是又黑又大,带着黑眼圈蒙一看像两个洞。怎么这么矮呀,苏溪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比自己感觉到的矮好多,还无精打采的。
她耸耸鼻子,抛掉瞬间升起的烦恼走进卫生间洗手,这是她长年的习惯。回到客厅坐进沙发里,静静地感受这个没有父亲的屋子,终于安静了,安静极了。不太适应,心里还有点往日的不安,仿佛他还会突然冒出来,说吃的不舒服,说浑身疼,说楼上楼下吵死了,说微信里没钱花,说你们两个要想想未来。
丈夫在睡午觉,两个小时,也是长年的习惯。房门关着,没有特别特别的原因,不会出来。苏溪渐渐躺下,举着啃了几口的苹果也睡了。
2
苏溪不确切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念起佛经的,念多了就能背下几篇。念一念,背一背,有时心里就能开阔一点,便渐渐有规律地,每天念,又请了佛像,摆进佛龛,供上香,有时也点蜡烛,各种佛事小东西,一样一样往家请。拎个蒲团,跪跪或者坐坐,心里果真能安稳下来,看什么都淡淡的,如云烟般,不开心也不纠结,不像从前那么爱哭爱悲伤,恰好地留了一丝凄楚动人。
有一年,朋友悄悄替她报了一个“打七”班,以学生的身份参加,价格便宜不少,苏溪很感激朋友这番好意,也乐于短暂离家几天,调节调节。
“打七”是个禅修活动,七天吃住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原则是内观自省,除了禅师讲课时回答问题,其他时间尽量不多语,看是否能参透禅师第一天给的“话头”。
同室的女孩与苏溪同龄,也是以学生身份来的,苏溪一想起女孩那句“咱俩是一泡尿的缘分”就不由得想笑。某天清早,女孩爬起来冲进卫生间,放出一段长长的水声,就不由得在外面赞叹道:“多么好的肾呀!”女孩在里面爆笑,出来问:“什么情况,羡慕死了?”苏溪说:“就是听到好感动,羡慕你呀。回去再给你说。”
苏溪又怪又神秘,女孩觉得那种幽幽的气质迷特别人。从坐禅开始,苏溪在堂上能引经据典地问出很少有人去想的问题,或是说不像那个年纪该想的问题,有时又问出根本听不懂的问题,而禅师的解答更让人脑筋忽忽悠悠,只能说,他们说的每个字你都听到了,然后,你就一直鼓励自己“不是我不明白,我只是有点困”。
禅师讲课非常辛苦,从早到晚,每天汗透几身衣服,讲毕生所学,哲学神学佛学道学对于人类其实都叫科学。苏溪有时感动得眼圈红红,她总是能感动于别人的辛苦劳累,再软软地陪上一点歉疚。但有时,听着听着,苏溪也会走神,陷入无端的思绪里,当她猛醒过来的那个时刻,还是恍惚的,然后遗憾自己不是个好学生。这样反反复复,盘坐可以坚持久一点了,但是那个参不透的“话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苏溪时常想起那天在地铁里,男孩塞给她纸条的几秒钟,他下车的背影仿佛定格了一般。等车门关上,苏溪收回吃惊的眼神,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别太悲伤了,坚强,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苏溪抬眼望着窗外,她根本没有看见男孩的面貌,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男孩肯定看了自己很久,她对自己说:多么好的人啊!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我为什么要死?我要看看世间的美好。
谈到这事,苏溪跟同屋女孩说:“玲玲,那张纸条很及时,他救了我一命。我当他是佛菩萨的化身。”
每当禅师一声棒喝,就有道友泪如泉涌,驻足不动,此刻便有人张望、有人沉思、有人如如不动、有人莫名其妙,苏溪的情绪正在崩溃的边缘,她在心里默念:“我不哭,没有什么值得哭,一切都是烟云。老师,千万别过......”“来”还没来得及过来,棒喝便如刺破晴空的炸雷,瞬间破防,她腿一软跌坐地上,痛苦,一切有来无由的,都汹涌而出,她泣不成声。
女孩惊呆了,傻子一样看着,不知这个安静的人蓄积了多久的爆发力。
苏溪渐渐平静后,禅师蹲下来看她,她说:“老师,我好了。”禅师摸摸她的头说:“好了,好了。”
3
苏溪出生在新疆一个小城市,和父母、妹妹,一家四口过着最普通的生活,她常想,如果不是父母的原因,她会不会觉得新疆是个美丽的地方,会不会在新疆生儿育女。可惜,正如人们常讲的,生活里没有如果,生活就是跟随命运磕磕碰碰。
从记事起,父母就一直赋予姐妹俩出人头地的理想,那就意味着离开这里,想方设法回到内地,所有的方法里,只有一条是行得通的,即努力学习,考出去。她不知父母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如此想逃离这里,使得她给这片美丽的土地涂上了厚厚的灰色,永远擦不掉的灰。
考试要考第一,否则要承受最难听的谩骂,行为举止要得体,传来一句不好,同意会被骂个不停,久了,姐妹俩确实很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当她俩分别如愿上了大学的那两年,父母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邻居、客人都来祝贺,应接不暇,他俩以为终于完成了逃离。
自由地呼吸了两年,期限到,父母开始讨论她们工作婚姻已经定居地的问题,苏溪是姐姐,要给妹妹做个榜样。她说父母就像现在说的PUA高手,他们使她不由自主地想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也可能是希望早点看到欲望的终点。
苏溪有着甜甜的长相、柔顺的个性,很招男孩喜欢,又加之她本就有心于此,于是工作不到一年,就在追求者中选中一个年龄最大的结了婚。苏溪渐渐成熟后分析自己,那时她潜意识里是希望丈夫有能力替她遮挡来自父母的烦恼,很不幸,但很真实。
婚后苏溪便辞职,随丈夫去欧洲使馆工作,丈夫笑她也太欢乐,她自己心说“因为,越来越远啊”。
可以说,自从考入大学到步入婚姻,父母对她很满意,过上了容光焕发的日子,妹妹说:""姐,压力好大,你不要太用力啊,我可没有战斗力。“
几年一晃就过,回国前,取道俄罗斯又玩了几个月。苏溪闲时在地图上找那个小城,发现俄罗斯离家乡很近,那个她逃离的地方住着她的亲人,她的亲人并不欢迎她回家。
4
苏溪在俄罗斯的几个月是她人生的最后几个月,然后呢,似乎是和什么人交换了人生一样,全变了。
丈夫的身体出了问题,突然就到了换肾的地步,夫妻俩个像在做梦,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蒙蒙瞪瞪的。等待肾源的阶段,他们需要筹钱,虽然大部分由单位承担,但总还是有很多花钱的地方,两个人并没有做这方面的预期,谁会做这样的准备呢?
苏溪犹豫再三才敢对父母开口试试,接着便是不停的唠叨,“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要怎么样,以后?”,“你怎么打算,说说看?”,"他们家里给不给钱?"。
妹妹揣着钱飞过来,说:“姐,我能帮你多少是多少,别再跟他们说一个字了,他们不想听。”
肾换了,手术成功,如医生所说,术后才是大问题。很多个日子里,120载着苏溪的不眠夜飞驰,很多次冒着冷汗签病危通知,还有很多捉襟见肘的时刻。苏溪搜索全身,悲哀地发现自己一文不值,眼下如何是好?不去想日后。象纸条上说的坚持吧。
5
苏溪按部就班地做着妻子和看护的事,有时忙得没觉睡,有时闲得睡不着,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偶尔会与“打七”女孩互相问候,便浅浅地汇报一句“刚出院”或者“又出院了”。又过了一段,苏溪汇报说:“嗨,玲儿,我有上师了。”“他开始反对,现在不管我。”苏溪愉快地说。
苏溪变得很忙很忙,汇报的次数越来越少,知道有一天,她说见面汇报。
苏溪要了咖啡,没做稳当,就说:“玲儿,我得跟你说件最快乐的事,你一定得为我高兴,这个不能在电话里说!”苏溪开心的笑颜又让女孩吃了一惊,比那次看她哭更吃惊,不由得跟着笑了。
半年前,丈夫肺结核晚期,很重,吐血,医生说顶多一个月了。苏溪把丈夫接回家,思考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该做些什么。于是她打电话给远在青海的上师,她说想祈求指引和祝福,祈求丈夫最后的日子不要太痛苦。
苏溪没想到的是,年事已高的上师说立刻派了儿子起身前来。客厅刚打扫出来,人就到了。
苏溪笑容灿烂,玲儿从来不曾想过能看见她这样开心,“玲儿,整整一个月,小王子就在客厅里念经,不停地念,好辛苦啊。上师让他带了自制的藏药,我老公求生欲特强,每天按时吃药,他说人家念经比我好听。”她哈哈笑着说:“一个月,正好一个月,脸色越来越好,全好了,活过来了,比以前好太多了!”
“小王子”虽然累得够呛,但是看着自己的成果也是特别高兴,他准备返程时,苏溪虔诚地磕了头,许诺过后一定去还愿。苏溪说“小王子”以后会接上师的班,在他们那地方就是个王子,苏溪那时还来不及体会,其实在她的虔敬之心上又生了一缕心丝。她只顾着说:“一切皆好,是不是,玲儿?”是的,一切皆好,但愿一切皆好。
后来,苏溪越发虔诚敬佛,真的成形了还愿之旅,又上西藏拜佛,每次都带回更多的佛像佛经和器物。他的丈夫除了上网下棋,渐渐地开始在家工作,每周可以去打一次网球,日子,就这样下去是不是挺好?
6
是啊,可是......
有一天,苏溪失了方向地徘徊在街头,很久,一咬牙,直奔女孩的单位,在诧异的盯视下,她不顾一切地说:“玲儿,快,快给我找个地方,我要跟你说件事,我......”她浑身打抖,腿开始发软,眼泪便流淌开了。女孩心里一紧,赶快带她到一个小办公室,关上门,坐下,等着。
苏溪抽噎着说:“玲儿,你先去跟同事交待一下,我冷静冷静,话很长。”
女孩刚回来,苏溪的话就扑了上去,眼泪流的速度说明,她没法冷静:“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说愿意,我说我愿意!我知道我不该,我不知道怎么办,玲儿,怎么办?”眼泪鼻涕就这么流,喘口气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他不让,他求我别走,他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别离开他,我是他的精神支柱......”女孩给她一包纸巾,她开始擦了又擦,暂时说不出话来,于是女孩问:“是谁?”她抬眼盯着女孩,悲哀又有点羞怯:“小王子。”又急着说:“他很好,人真的很好,他只是问我想不想。”
小王子来了,问她,想不想和他一起在青海生活,很清苦,但是会很舒心。如果愿意就跟他走,如果需要考虑就去找他。他见过她在蓝天下的样子,他见过她迷人的笑容,听到她开朗的笑声,他觉得他能让她快乐。
苏溪呀,那么柔软的心肠,那么清澈的心灵,如莲般的美丽,谁不喜欢,谁不说:难得。
等苏溪哭干眼泪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她不好意思地说得走了,女孩问她去哪,她说“回家”,便又哭起来。“谁也帮不了我,我知道,多想去找他呀!玲儿,真想一走了之......他说,哦要是走了,他就得死,他多可怜啊!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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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继续,苏溪断断续续地汇报自己的动向,说“留下了”,“又去西藏了”,她带着丈夫一起去了青海、西藏,“他的身体好棒,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玲儿,你说是不是佛菩萨保佑?他偶尔也陪我去拜拜佛呢。”
又一年的盛夏,苏溪说:“好久不见,去八大处喝茶吧。”
女孩开车去接她,见她穿着一身抓绒衣裤,背一个大包,她夸张地做个无奈的表情,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觉得我更怪了。”
苏溪说她进入更年期了,怕冷怕得厉害,出门要带很多条毛巾,她拍拍包说,一天要换好多条。“希望早点过去,好麻烦。
玲儿,我这样的生活,肯定要早更的,只求快点别受这个罪了。
有佛菩萨保佑,一切有惊无险,平平安安,是吧?”
她拿出手串说,很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珠子,很喜欢漂亮的东西,她也开始打扮自己,买了漂亮耳环。“上师说:喜欢漂亮的东西,是对的事情,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对的事情。”
她停下来摆摆手,等了一会儿说:“出了一身汗。”然后从衣服下拽出潮乎乎的毛巾,又包里取出一条毛巾,塞进去,手伸进后领,熟练地整理好。
女孩看着,说:“溪,我想哭。”苏溪说:“干嘛,快,喝茶。”
不久以后,苏溪说:“嘿,我们买了一辆车,他会开,以后开车去八大处。”
又后来她说换了一处大点的房子,准备接父亲来住,母亲过世以后,父亲身体不好,苏溪说:“我妈没等到,我爸终于可以离开新疆了。”
苏溪的父亲在苏溪家住住,再飞到妹妹家住住,两头跑,总有不满意,总带着意难平那种情绪抱怨,姐妹俩知道,她们还不够好,她们也不再等老爸满意的那一天,开始安排养老院。妹妹说深圳这边年轻人多,养老院相对好排,反正家乡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