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尧山腥臭无比,难以近身,害得我们在空中飘了许久亦未寻到落脚之处。
我捂着嘴与千夙小声抱怨,“这一只小虫,能耐委实大了些?”
千夙本皱着的眉头松了松,扬手在我身上落下一道结界,方与我道:“这非我们要收的那只。”
我听的云里雾里,却并未多究,只因他的结界落在我身上的那一瞬,我周身,突如落花间,又如游河海,天高气顺,空旷无垠。
那尧山恶臭浑浊之气,刹那间仿若消失殆尽。
我正要夸夸他这结界委实不错时,下方的尧山突兀一阵地动山摇,连带着结界里的我都一阵轻晃。
山上黑泽开始不停溢出,顺着那半个尧山蜿蜒而下,眼瞧着就要覆盖其他地方。
层层黑雾蔓延而来,遮住了大半个天际。
前川暗叫“不好”,却是迅速一跃立在了我与千夙面前。
“七华,扶桑叶。”
我忙抽出几片扶桑叶递了过去。
千夙一扬手,那几片扶桑叶在他指间流转,随后化作几道白光朝尧山落去。
白光烈若骄阳,所过之处,如水带细沙,雪落白衫,一片洁净。
黑泽浓雾散去之后,尧山侧方隐约可见足一人高的洞口。
前川化出龙声,前去探路。
我捅了捅千夙的背,“大人可以将结界撤了。”
他低了头看我,却并未将结界撤去,只伸手拽了我的手腕,欲随前川而去。
拽住我的那只手,十指尖尖,泛着光滑的凉意。
我使了力一拉,手腕翻转,反握住千夙指尖,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他被我握住时,手臂微微一僵,片刻后方道:“不过身子泛了些凉,能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他说的倒轻巧。
龙族,有三种族类。
一种是经过修炼成龙,另一种是生而为龙,可选修水系或火系灵力,先修人身,再修仙身,最后可化劫成神。而第三种,便是自混荒而来的上古神龙,生来便是神,可水火兼修。
千夙他生有神骨,体内水火相容,身体便也不冷不热,温和适宜。
可此时,他手上无一丝热气。
我凝了丝灵力,捏了个诀,他在我身上设的结界便悉数碎去。
他神色一变,沉了声,“做什么!”
千夙所设结界,我从未打开过,这次,我不过用了少许灵力,便轻松解开了……
原来,他的神力,竟弱到这步境地了!
我盯着他愠怒的眼,声音猛高了些,“我做什么?你先告诉我,你体内神力,如何……成了这样?”
他眉间神色不辨,静了片刻方淡淡道:“无事,过几日便好了,你莫要一副我快死的模样。”
我一时无言,脑中却突然闪过他化成龙身对我大打出手的一幕。
我心头骤凉,“是……是蚀骨花对不对?”
“蚀骨花并非没有伤你,它让你的修为散了大半对不对?”
千夙眉目稍动,不曾搭腔,答案却已然明了。
我早该发现的,他一介上神,信手化物,腾云驾雾早不在话下。
可如今……出行竟要借助他物,出归灵墟,收服一个由仙堕魔的小虫,还需法器……还有……他身上衣物,颜色样式,常随心所欲地幻化,何时像这次,碧色衣衫已穿两日……
再思之下,我只觉心上难受的紧,强压下后又与千夙道:“我竟不知……不知你……我……”
“哎哎哎,你可莫哭……”他适时捧住我的脸大叫。
我愣了下,随即扭过头,“谁哭了?我只是怕你死了,没人带我回归灵墟。”
他低低一笑,“断不会有事。”
我略一思索,揽过他的手臂便往回走。
千夙不解我意,半晌方问,“干什么去?尧山在这边。”
“回归灵墟。”我边走边道:“待你修为恢复,再来捉虫。”
“那……前川怎么办?”
“前川……他若打不过那只小虫,跑了便是。”
“七华!”
千夙用少有的严肃口吻唤了我一声。
我停了步伐,怔怔望着他。
“七华……”他又唤我,语气里,竟带了丝无奈与央求之意。
“我可是活了十九万年的上尊大人,十九万年无恙,今日自然也无恙。”
“况,我早应了小明来尧山收那只小虫,堂堂神誓,毁之于我不益。”
他周身气息极淡,望着我时,那双好看的眸子,仿若浸在水里,有着汪洋氤氲之气。
我心上一颤,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带着恍恍难言的柔和蔓延至我整个身心。
我的莲心虽失,然我肉身之上,却有一心,怦然而动,此时,竟是跳的越发快了些。
我轻叹,暗道这心莫不是也让我应了他?
半晌,我抿唇笑了笑,“也罢,谁叫你是我的大人,我陪你去便是。但倘若下去有何危险,便让前川冲上前头挡着,我们也应是无碍的。”
千夙眉眼一瞬间变的迷离又明亮,极像他常日喝了浅醉的模样。而他此时的眸子,仿若饮了好多壶浅醉。
唇角带笑,眸中生亮,竟是比那星海天河还要好看些。
“好,你陪我便是!”他轻轻对我道。
我收了思绪,暗暗移了目光,将千夙拽到身后,方与他一道下了尧山。
“阿—嚏……阿—嚏。”前川在洞门口回过身,以这样的声音与我和千夙接了头。
我略一思索,当即便扬了笑,关切地道:“前川山神要注意身体啊!”
前川满目疑惑,瞧了瞧我,又瞧了眼千夙,虽是不解,却仍凝眉点了头。
那个洞口似有血迹,干涸成了焦黑色。
我正要抬步而入,却猛然被千夙揽住腰身,后退了约摸百步。
洞里传出窸窸窣窣、石块撞击的声音,未出片刻,便有个似虎似蛇的头钻了出来,然后是有着手掌大鳞片的身子,全部露出洞时,它周身鳞片泛青,体长足有丈余。
它似蛇又非蛇,此时盘踞在洞口,头高高仰起,喘了几口粗气,而后便一动不动地盯着前川,似在审视这个不速之客。
我心道这是个好时机,偷偷伸出手,打算拽着千夙往旁边避一避,哪想那条怪蛇,恰在此时,偏过它那庞大到有些笨重的头,朝我们望了过来。
惨了,被逮个正着。
我垂下手,佯装镇定地道:“这……这,真是好大的蛇。”
千夙送开我腰际的手,淡淡道:“从蛇而化,龙之下,蛟之上,乃蛟龙。”
我默默朝前移了半步,将他往身后护了护,方抽着嘴角道:“这……便是你口中那只小虫?”
千夙盯着那只蛟龙看了许久,待确认后才回我,“是这只,不过……她似乎长大了些。”
言语间,突有一黑影极速压来,接着便有紫光一闪,直刺而来。细瞧时,才见前是那蛟龙直扑我与千夙,后有前川执了龙声而追。
眼瞧着蛟龙已至眼前,前川亦慢了半步,我一急,化出随身而带的一片扶桑叶,落了一道结界。
那蛟龙来不及停住,头与身体一前一后撞在结界上,腾空甩出好几丈远,又重重砸在地上。霎时,它身上鳞片碎裂开来,染了丝血气。而扶桑叶所化结界,竟也生生被它撞出好几条裂缝。
前川眼瞧着蛟龙突反向而来,脚底轻点,一闪一避退至其后,玉身而立。
我朝那蛟龙望了过去,却正好撞上它射过来的眼神。
那是蛇类特有的竖瞳,修长狭小,红光弥漫。此时望过来时,冷而阴,怒而威,不见神智,却见凄惨。
凄惨……真是不解,我竟在它眼中瞧见了凄惨。
那蛟龙在结界外,翻了身立住,微微垂头,唇齿一张一合,颤颤地道:“上……上神?”
她竟唤千夙为上神?
我有些不解。
千夙便在此时从我身后跨出,负手而立。
他身上碧衣如练,眸子漠然冷凝,缓缓露了一个笑,“泠(ling,二声)音……上仙,别来无恙。”
那蛟龙听见“泠音”二字,红瞳有一瞬迷茫,再听“上仙”二字时,长身猛然一颤,一阵云雾翻腾散去后,一位青衫墨发的女子,赫然立在方才那蛟龙所在之地。
原,是她非它,是女子而非小虫。
女子眉目偏细,神情有些迷茫。她削肩细腰,有些过分惨白的颈上系了根红绳,红绳尾端坠了节红白相间的物什,白色大小如常人小指,红色呈花苞状,尖细诡合,似莹光落血,远瞧时,倒极其精美。
然,那女子额上却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宽有一指,长约两寸,不曾流血,却血肉外翻,瞧着很是瘆人。
我不自知暗缩了下身子,千夙似觉察到我的动作,偏了头与我道:“莫怕,那是从仙堕魔的代价,随了她万年,不是什么新疤。”
我暗暗舒了口气。
千夙挥手撤了结界,被唤作泠音的女子却是一步步走了过来。
“泠音……这个名字很久没被人唤过了……上神竟还记着,真是……”
她顿了顿,又话风一转,“上神……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么多年,上神去了哪里?我寻你太久……太久了……”
泠音的话越说越急,也越来越悲,听的我着实有些不忍,当即便垫了脚,凑到千夙耳边低声道:“这是……被前川一声爹爹耽误了的姻缘吗?”
千夙眉眼一变,脸霎时沉了下来。
周遭气息骤凉,细碎的灵力从千夙指尖源源不断向泠音而去。
“堕仙泠音,乱六道轮回,扰人间秩序。吾今执神谕,毁你修为,裂你魂魄,身归天地。”
泠音脚下一滞,停在了十步之外。
她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方才千夙所言,许久,她又摇了摇头,有些悲戚地喃昵,“我……我是仙……我没有……乱六道……人间。”
“你有。”千夙不急不缓道:“一万年前,你杀了三位仙官,叛出仙界,堕了魔。”
“三千年前,你私闯冥界,掀了忘川,致使五百亡魂沉于河底。”
“一千年前,你在人间现了真身,一夜之间,覆水一泄,淹了三座城池,多了万千亡魂,乱了凡人命数。”
“我……”泠音神色一变,近乎疯魔地吼,“我没有……我不是魔……我没有……”
“我……我寻找上神多年,心心念念皆是上神……我怎么会堕魔,又怎么会……逆天而行?”
“心心念念的……真是我么?”千夙的声音如风轻起,有种让人无端沉溺的感觉。
千夙默了一会儿,又徐徐道:“那你违仙旨,承天劫,受雷火,杀仙堕魔,水覆天下,却是为谁?”
泠音眼睛猛地鼓大,神色呆滞,似在质疑千夙所言,又似回溯起一些被自己莫名遗失的记忆。
有银光从千夙头顶忽掠而去,停在泠音周围,渐汇成一面极大的光墙。
我见那光墙之上,山川突现,草木摇曳,人影憧憧。
震惊之余,却更想知道,这个心悦千夙的泠音,到底因何堕魔,又因何造了这般杀孽!
“不是我!”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竟将“这个心悦千夙的泠音……”说了出来,正被千夙听了去。
我凝眸与他一笑,并未搭腔。
少倾,千夙又附耳与我道:“她多次逆天而行,伤了心脉,记忆有损,故而记差了。”
嗯,如此,甚好!
甚好!
【资料拓展】
南北朝志怪笔记《述异记》里就有记载: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蛇修炼一千年成蟒,蟒修炼一千年成蚺,蚺修炼一千年成蛟,蛟修炼一千年成龙,龙修炼一千年成角龙(头上有角),角龙修炼五百年成应龙(带翅膀的龙),在此才能成为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龙。
三劫:天劫、地劫、人劫。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