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给公司写的一篇,写完之后,出了一身大汗,仿佛回到了那些个困囿长春不得归的日日夜夜。
很多很多年以后,在上海冬日湿重粘腻的空气里,合着清晨薄雾挤出的那几线日光,
他总能想起母亲晨起在窗边梳头的样子。
她通常穿着阴丹士林的旗袍,坐在光线好又通风的窗边梳理她的头发,把垂在肩头的绾成发髻,复将爱司头梳理得一丝不乱。大约是总烫发的缘故,她的头发一直不大好,总是易脱落,所以她梳起头发来格外认真而小心。但每次见了落发,又不免要叹气,说自己大抵是老了,连头发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他的母亲,闺名叫作吴铭珈,取尊崇之意,是家族嫡出长女的象征。她的家族,是满洲镶白旗后裔,祖籍长白山,后移居如今的丹东宽甸。民国后,改汉姓吴姓,与她父亲结成夫妻后,冠了夫姓,倒也不甚有人提起她的闺名了。
移居上海那段时候,吴铭珈恰好刚刚生完头胎,水土不服加上思乡情切,心情一直郁郁,总也不见个笑脸。丈夫体恤,便总会寻些新鲜物什来搏娇妻一笑。从张爱玲小姐青眼有加的报纸包,到唐瑛亲手设计板式的同款衣裳,再到Tangee的口红。
但铭珈却仍是厌厌的,每日晨起见到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情就也跟着蒙上一层灰。
她不喜本帮菜偏甜的口感,浓油赤酱腻的她牙疼,更不喜租界那些华贵装饰的西餐厅,里面半生不熟的舶来菜品,生冷又不入味。
天冷的时候,不似北地的寒意刺骨,大喇喇吹满一身风雪,这里的冬日,就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冰凉潮湿,即使钻进被窝,那股阴寒还是如一条蛇一样钻进她的骨头,游走她的全身。她吃不惯,住不惯,就连那些旗袍洋装,也不像家乡雍容大气,这个城市的女人喜欢用水软的布料勾勒出婀娜的身段,不像她的家乡,宽广的袖子里总能藏下些好东西。
她是北城长出的女孩儿,并不理解江南水乡那种逼仄的华美。于是她更渴求热闹,但这个城市的热闹总是被圈养在门庭若市的小房子里,连歌舞升平也需登堂入室,走几个小拐弯上楼才见洞天。
不像她的家乡,喜庆就是门口的一挂鞭,热热闹闹吵作一团,连菜品也是闹腾腾的,猎来的肉和切的不拘一格的菜,挤挤压压地炒作了一盘,再就着大碗的酒入了喉。
直到有次,丈夫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鱼子酱这种吃食,于是拉着铭珈去尝了鲜。
时隔多年,铭珈提及第一次品尝鱼子酱的时候,对那些细节仍旧如数家珍。
她记得那落地窗畔只留了一脚的阳光,在鱼子酱端上来的时候,竟足够将它们照映得颗颗晶润饱满。躺在下方的冰堆冒着丝丝的寒气,她的心却被这点吃食烘得火热。
她记得丈夫与她讲的那些关于鱼子酱的故事,说这晶亮亮的小东西,来自一个极寒冷的国度苏联,那里有片海称作里海,海水中生活着一群从远古坚韧活下来的鲟鱼,她们往往需要十几年才能产出美味的鱼子酱,并为了这一口美味而献出了生命。
铭珈记得苏联,记得里海,她小时候曾随父母去过一次。寒冷的天气并未使她对那片土地产生厌恶,相反,她甚至觉得,那里,与她的家乡出奇的相似。
她的家乡也是如此,冬天河上会结一层厚厚的冰,若你在河上开个洞,将手伸进去,那股寒意会令你咂舌。但冰面下的水却是活的,清凌凌的,还有鲜活的鱼,肉质鲜美到吃一口要咬掉舌头。
铭珈不知道鲟鱼,但凭着一点对家乡的眷念,她竟鬼使神差迷上了鱼子酱。
每次品尝那些圆溜溜的黑珍珠的时候,她总会品出不同的味道。她留恋这种华贵吃食在口腔中被挤爆的爆浆感,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引得孙大圣大闹天宫。
但她依旧会思念家乡,思念许多的人和事。无所事事时候,她翻出家中的红纸,剪起了窗花。
这些在上海是没有的,是独属于她们满人的记忆,是她年少与伙伴们攀比心灵手巧的一份凭证,就如同江南的女孩儿会去比女红一样。
她不知道那所谓的鲟鱼到底是何样子,但她想无非就是流线型的身体,开叉的尾巴,偶听丈夫说鲟鱼是有牙的,那必定是有些凶像的,但那鱼的性子又极温和,倒有些像她,色厉内荏。
她剪了一张,红彤彤的四方纸,在她手里仿佛活了一样,只肖几下,一尾想象之中的鲟鱼就当真跃然纸上。丈夫推门进来,觉得有趣,说要收着,她赧然骂他是嘲讽她的孤陋寡闻,但丈夫却当真搜出来一个梳妆匣妥妥当当装在了里面,美其名曰以后每月都要一份,收着做他未来女儿的嫁妆。
铭珈红脸白了他一眼。
1937年,上海沦陷,租界沦为孤岛。
铭珈说那段蜗居在租界房中的日子,就如同囚一只鹰。外边依旧是上海灰蒙蒙的天,但增加了三不五时就要飞过头顶的轰炸机,还有荡漾在耳畔震耳欲聋的轰鸣。
丈夫也愈发忙了起来,先前那段岁月静好的时光,就如同银元还很值钱的日子一样一去不返。物价飚的飞起,米、面、油都成了奢侈品。这样烽火连天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大约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
她不愿出门,于是在家重新开始剪纸,剪得最多的,仍是那种她从未谋过面的鲟鱼。她把它们演绎成各种脑海中希冀的样子,盼望着它们可以徜徉在蔚蓝色的里海中,带着她的孤独与思乡,就这样绝尘而去,再不返往。
还有鱼子酱,她已经很久都不曾尝过那种美味了,但记忆里的那种温存却不绝如缕。她不知何时才能让她的舌头与它们重逢,但她相信那些等待必然不会被辜负的,只因有些人一眼便是一生。
一些味道,一口,便足以矢志不渝。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停住啜了一口咖啡。
我被他母亲的故事吸引,忙问后来呢?
他笑了,眼眸里有时光沉淀的旧温柔。
他说母亲终究没有熬过那些个烽火缠绵的冬日,亦没能回到那片让她魂牵梦萦的故土。
直到去世,她也再没吃过鱼子酱了。但她却用装满一梳妆匣的剪纸,来寄托她的相思之意。
他说着打开了手中的一个精致的包装盒,古朴厚重的大漆盒子中央,是一条剪纸的鲟鱼。
细节生动活泼,浑然天成。
所以,这是你母亲的手艺?
他笑了,用食指摩挲过剪纸锋利的棱边,缓缓地开口,说这是我按照母亲剪纸的模板的仿品。
我将它们与我们公司的鱼子酱结合,将它们做成包装,销往世界各地。
你们的鱼子酱?我诧异?
是的。他答道。
我在母亲的家乡丹东宽甸成立了鲟鱼的养殖基地,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年了。
那里的水的确非常接近里海的水质,又是国家二级饮用水源,但这便是后话了。
有些说辞,若总要加上些个科学道理,不免显得冰冷。故事,才是温度的开端。
所以,你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怀念你的母亲?
他抬眼望向天空,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缅怀脑海中那抹温婉的身影,
半晌,几不可见地,他点了点头。
我想,吴铭珈终于是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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