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之前的四则游记之后，我一直觉得还有好多话没说。这种情况极少发生。而我知道有一种类似大吟酿的后作力正在持续地发酵，悄然影响着我。
一直笃信旅行不应被赋予任何意义，更不可能用来解决问题。旅行最好的状态是空白，不需要陪伴，不在乎终途亦不流连风景，只是试图在无常的生活中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那么这次的霓虹之行呢？我又该如何描述它？当我一次次地换乘，看见那些相似或相异的风景，遇见那些善良或有趣的人，感受那些温暖安宁的时刻和振聋发聩的回响，我都有种无人击掌的落寞；可每一次，也都更接近本我。
这次短暂的旅程意外地给我带来了治愈效果。是行前的纠结心绪？是酒店的小窗中打望到的几颗星星？是那碗热气氤氲的牛肉汤？还是夜晚的清风与虫鸣轻声交谈？
偶尔会有错觉，旧时光都还在，码头就在外面，梦里反复出发去一座废弃的大楼。于是常在寂静的夜里默坐，抄经。《心经》云：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想来我仍执着于六境，而将外界刹那生灭的幻影业力凝固成了自愿看到的景象。而即使执念都是自我幻觉，它确也给过我救赎时刻。
继续说说濑户内海的小岛吧。不同于我生长的南方沿海的潮湿，濑户内海是温暖少雨的。
PART1
小豆岛闻起来很不错。因为类似地中海的气候，当地很早就引进了橄榄种植，还在1989年与爱琴海的米罗岛结为了姐妹岛。秋天的小豆岛到处是波光粼粼的海，遍植着的橄榄树，或青或紫的果实一簇簇压坠在枝头。橄榄叶的香有一种迷人的尖锐，像晨雾中劈出一只嘹亮的小号。果子也是香的，凑近就能闻到，微辛微酸，令人耳目清明，像啜饮带着碎冰的甜酒。在Olive Park的小屋里榨取橄榄油的机器运转着，呼呼的大风里有现榨橄榄油的香味。
比橄榄更负盛名的，是小豆岛的酱油。巴士一到酱之乡，醇香甘美的酱油香就兜头扑过来。沿着马木散策路走，还能见到许多江户时期酿造酱油的器具，而几乎每户人家的门牌上都有个“酱”字。
我暴走在发白的路上，热烈的秋阳将窄巷照得有些恍惚，来往的人遇到了，侧身而过。我眯着眼，感觉在福州的那些不快、偏执的情绪都蒸腾了。就这样一路探寻艺术品一路感受酱味的醺醉，空气中植物的密语，有泥土和肥料疯狂发酵的味道。
气味是不可见的神明。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说：“对气味的记忆虽说更难以捉摸却也更加持久，它蛰伏在我们记忆的底层，比视觉的记忆更难被篡改，当漫长岁月的侵蚀让视觉的记忆扭曲模糊时，一点熟悉的气味却足以支撑起我们整个回忆的大厦。”
由此我在想，以后是不是也会有气味的瞬间传递。那样就可以把我闻到的喜欢的香气保存下来并瞬时传递给每一个想要分享的人。橄榄、酱油、阳光、尘土的气味……这些令我无比着迷的治愈香气。纵使记忆随着时光的洗刷而变得模糊不清，总也觉得，气息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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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它曾于英国007系列小说《THE MAN WITH THE RED TATTOO》中登场，还曾被英国著名旅游杂志《Traveler》评选为“世界上最值得旅游的7个文化名胜”之一。对，它是直岛。这座居住人口不足4000的小岛以令人叹为观止的地下建筑、眼花缭乱的岩石迷宫、风格各异的艺术作品给了我一场视觉盛宴。
登岛之前，你需要放空自己，然后让它进来。它复杂，因为这里不只有空间的迷宫，还有时间的小径分叉，我就曾迷失在Claude Monet 1914年的《睡莲》里，直到被一对老外的讨论声拉回来。历史与当下，意象与隐喻，魔幻与日常……独自漫步小岛上，很容易产生一种仿佛进入了解谜游戏《神秘岛》的荒诞感受。
看展的快乐，包括排队买票。直岛什么时候都能来，濑户内海艺术祭却不是每天都有的。在美术馆前排队，拿到整理券，等候进场。进去了，继续排队，看看来往的各种人。队伍慢慢移动，轮到我们了，于是快乐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李禹焕的点或线出发，去探寻与物质世界的关系；透过James Turrell的光影推翻眼见为实；在Walter De Maria的《Time/Timeless/No Time》里接受命运的审判；打开杉本博司的海，去唤醒心灵发生的力量；躲在草间弥生的南瓜里，分享怪婆婆别样的欢乐；沉浸于Bruce Nauman的《100 Live and Die》，学习面对无常；穿越Claude Monet的《睡莲》，感受大师执着于艺术的旺盛生命力……
幽蓝的天空有一种气味，注视穹顶的时候，感觉胸腔敞开了，呼吸到悠长又香甜的气味。中午我在Open Sky看了很久天空。意识到我的身体里藏着的许多沉甸甸的、会发光的秘密，又回来了。
当然，还有安藤的建筑与自然。地中美术馆的鸟瞰图上，浓密绿植的覆盖下，极简的几何形与自然共生着。“在地下的黑暗空间里，能够让空间浮起的就是光线。我想要建造一个藉由光线才能遇见展品乐趣的空间。能让光线有意义的只有建筑。”
光原始奶白色，消弭前透明，沁入脏腑金黄晶亮，别后幽渊漆黑，化为眼见不到的缤纷。我喜欢闭上眼睛，将手放在墙上，摸索着前行。清水混凝土是安藤的诗，他用光滑的，冰凉的口吻，讲融合到共生，衬托又独立，都不矫情，触感细致。诗人的腔调带着严肃的洒脱，和我熟悉的很不一样，动情又极力克制，很真。
白天，游客潮水般涌进来，直岛似乎无动于衷，随便人们东张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息。猫像影子般地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
我们习惯了城市喧嚣，只觉得它们华丽、明亮。眼睛习惯了暴力美学，反而对温和的触感不适应。我喜欢直岛，因为它的多元，以及多元下仍保有的静。像安藤的光，微弱纯静但不喧宾夺主。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游客眼里就有一千个直岛。建筑或艺术或人文都只是引子，直岛的精彩在你的内心，You Are What You S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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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每天5点醒7点出门，暴走20000步，午餐常常只能潦草对付着。每每坐上回高松的渡轮时，饥饿感就排山倒海袭来，身体像被掏空，这时候能吃下一棵猴面包树。
高松的餐厅基本7点半到8点就打烊了。我执拗地像找寻爱人一樣找寻讚岐牛丼店。全是当地人的居酒屋，肉在烤架上烧的亮堂堂的，香味飘出去有一站路，整个弄堂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锵然成韵，最不沾烟火的秋风也一下有了肉欲，入口即化的口感使我这不食肉星人瞬间转粉⋯⋯
好奇怪，饥饿的记忆似乎总是格外顽固和强烈。每挨一次饿，就像是生命中挨饿的总和那么重，沉甸甸的把人脊背压弯。而吃饱后的幸福感，则类似呼麻，软乎乎的不自觉微笑和嗜睡，很快就忘了。
第二晚就能熟门熟路的找到昨天没能吃到的牛肉火锅店，炉火跳跃，热气氤氲。我和麻麻对视一眼，眼里都腾出白雾来。然后吃，店员微笑着往锅里添汤，热汤像一床被子，严严妥妥的捂牢了游离肉身。
酒店在高松的商业街。下午两点钟，走过商店肆立的街道，店门大都还关着，两边橱窗里的模特微笑着等你走过去，她们好继续聊天。
五点过后，店里的灯陆续亮起来，居酒屋很快挂出“满座”的牌子，我只好沮丧地折回去继续找。又走了几条街，终于找到家有刺身又有座的居酒屋。
落座后服务员先微笑着递给我一张写着英文的纸。大致意思是：我们只为少数客人提供优质服务，所以需按人头收取服务费。
就这样吃了此行最奢侈的一餐。三文鱼片有食指厚，橙黄透明，刀工漂亮……在几天没闻见腥的家伙看来，尤其敏感，每一个毛孔都在嗷嗷呼吸。花光了兜里几乎所有日元，打了一个愉快的饱嗝，满眼都是幸福的泪花，高松因而笼罩在一层天旋地转的白雾里。
想到大家关于上海几家米其林餐厅的讨论。我庆幸成年后才吃的串串香，味蕾已经能识别什么是好什么不是。如果早年吃，很可能也会误把那种摧毁人类正常味觉的东西当美食。湘川菜系的致命缺点，就是不晓得如何面对好食材，不知如何发挥它的潜质。所以川菜做到极致，也不及粤菜的中上之资。不是口味分野，是高下的分别。
不过我以为，美食本身并不是目的。借由食物，我们感受爱和被爱，俗世的温暖，朴实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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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直岛是一出魔幻剧，它像万花筒一样慢慢旋转着变扭曲，开出马赛克式的花，而我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变成里头的一粒微尘。丰岛则是一种回溯，声音如潮水般退下后，只剩一已肉身，与天地万物发生最直接的链接。
丰岛美术馆纯粹的灰白就像个巨大腔体，能有效阻挡现实。躺的时间长了，会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梦见自己醒着。分不清耳畔似电影的回声来自风，雨，还是飞鸟。季节和内心季节，活在其中一个就好。分不清记忆和虚构，遗忘与丧失，也不关心这两者究竟有什么区别。一个超然世界在我眼前展开，声音像水一样起伏，而我又无需分心去留意任何情节，只需专注的接近本我，在这颗类似母体的巨大水滴里。
心音档案馆则是另一种极端。小黑屋里突然发出的心跳巨响，如惊雷声声，房间尽头的灯明明灭灭，似暗夜提灯，心跳声在风里滚来滚去。那是一种轰炸，在此后的半个月里，每天躺下去，脑袋里轰轰的，好像睡在彼时的海边小屋。
我的心音CD里附着一本手册，里面有Christian Voltanski写下的一些片段，我拙劣地将它翻译成中文：
――丰岛
这不是个能轻易到达的地方
这是个远离东京，也远离其他大都会的遗世独立的小岛。
这是一场去听心跳的旅程。
这一段很长的旅途，让你有时间去想最重要的事。
这近似于一次朝圣。
「人类」是我作品的核心主题。
每一件作品的根源都是人类渴望留下自己活过的印迹。
而心跳是人类“活着”的根本象征。
我要做一个相册，不用照片，而是心跳。
它表明我们都属于一个大家庭，
但同时也传递出，本质上没有哪两个人是相同的。
在这里，人们陷入各种各样的思考中。
这无常，脆弱的，生命的意义——
渴望在身后留下些什么，而又清楚知道最终什么都留不下。
“过好的生活”不是指永保青春，或永生不灭。
它意味着接受由生到死的自然更迭。
许多人在我们之前出生，许多人在我们之后死去。
重要的是精神的传承。
我们只活在别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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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通篇都透着一种日本禅。马可波罗向忽必烈讲了许多城市后，忽必烈问，你讲了你从威尼斯出发途径的各种城市，为什么不讲威尼斯？马可波罗答，我一说出口，威尼斯就不在我心中了，还是不讲的好。但是，我所讲的这么多城市，其实都是威尼斯。所以，我已经记不清威尼斯了。
俗人如我，只懂用感官与这世界发生联系。这段旅程从眼耳鼻舌身意，至色声香味触法，治愈了我廉价的悲观主义。缺乏奇迹的日常生活里，我偶尔会翻出这些瞬间，粗粗回溯一遍。“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得我们支配。”现下才发现自己太过幼稚。生存比起死亡不过是瞬间，但正因为这瞬间才造就人的“永恒美感”。人类的价值并非文化艺术，而是回溯，是那些照亮的烟火一瞬。像某人常说的：丈量生命的不是心跳的次数，而是那些让我们无法呼吸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