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还在想念好朋友马哈。
马哈是一条鲑鱼。
遇到他那年我只有十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与他相识的经过,我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某个秋日的傍晚,殷红色的夕阳懒洋洋的躺在近处的山尖上,一动不动,周围一片寂寥。我孤单的坐在河岸,盯着偶尔泛起涟漪的河面,神思恍然。这时,一只鱼从水底钻出头来,关切的问我:“嗨,小朋友,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这只突然出现雄鲑鱼吓了我一大跳。他的样貌很凶恶,嘴边旁长着密密麻麻刺,牙齿突兀的长在外面,背部皮肤皲裂,露出血红的肉来。。
半响,我回神,缓过情绪,被戳中心事的感觉很不爽,于是用少年特有的骄傲回答到:“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的?”
“我在那颗石头后观察了你好一阵子。”雄鲑鱼指着不远处的一颗岩石:“一直都在擦眼泪。”
“嗯,是的,我是伤心,因为前不久爷爷去世了,我非常想他,希望他陪着我,直到永远。”提到爷爷,我放下戒备,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转动着。
“确实是悲伤的事情,我的生命也即将结束了,也不知是哪天离开,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快了,快了?”鲑鱼喃喃自语,周围气氛也跟着沉重起来。
“为什么呢?你看起来很好啊?”我被他深深的勾起好奇心了。
“今天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家人会想你的。”鲑鱼没有回答我,反倒催促我回家。
“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提出问题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人。
“明天傍晚来吧,我会告诉你的,对了,我叫马哈。”说完后,他急匆匆的离开了,消失在暮色里。
我听他的话,沿着碎石慢慢走回家,远远的,我看到家附近,爸爸正在四处张望,姿势里写满了担心。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河边,比往常要早。
一会儿后,马哈也游到我的面前,他看上去比昨天更加虚弱和疲惫。
“马哈,你没事吧?”看到他病恹恹的样子,我很担心他。
“没事,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马哈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后,继续说到:“你昨天不是想知道答案吗?等我讲完故事就知道了。”
停顿了一会儿后,马哈就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我是在这条河里出生的,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生活,起先无忧无虑,但是这一地区天气非常寒冷,慢慢的,清浅的河水里能吃的食物越来越少,时不时饿着肚子,我们不得不离开这儿,到食物更丰富的海洋里生活,还有,大海也比浅滩的河流里生长环境更安全。
你怎么没有爸爸妈妈照顾你呢?我忍不住插嘴
我们生下来就是孤儿,没有父母。
哦,你继续说,
刚到达海洋时,咸咸的海水喝进去很恶心,我都呸呸呸吐出来,幽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周边的东西,经常被海草层层缠住了身子,我不由得担心自己是否能在海洋里生存下去。幸运的是,很快我就适应了,还与大海里很多生物成了好朋友,他们热情的欢迎我的到来,就像熟识的旧友一般,我们在一起冲浪,嬉戏、玩乐、寻找食物和躲避危险。
仔细回想,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三年后,我长大了。某一天,族长聚集我们,号召大家去寻找根,一起回故乡完成生命传承的使命,我们全体响应,大海很美很壮阔,终究不是我们的归宿。
原以为,天时地利。
原以为,会很顺利
没想到,回家的路坎坷艰辛。
逆水而上的我们,要竭尽全力才能前行。
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赶在最佳时间孕育后代,我们不停的游啊,游啊,当河水平静时,体力勉强能支持前行,但遇到急流时或者坡坡坎坎时,就不得不奋力跳跃,落下时可能会掉在河水里,也可能会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岩石上,掉在河水里的同伴是幸运的,能继续下一次跳跃。而摔在岩石上的鲑鱼要么受伤,要么死去。那时,我们含着泪水看着身旁受伤或死去的同伴,却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等于你被生命传承淘汰出局了,谁也不想。
归程的艰险远不止急流,瀑布也是需要攻克的难关,我们徘徊在在瀑布深潭下耐心等待雨水降临。三天后,大雨如期而至,河流水位快速上升,这是我们跳上瀑布最佳时期,我和同伴们一起迎着湍急的水流奋力跃起,掉下来了,再跳,没有成功,几次之后,我摔得头昏脑胀,分不清方向,想就此认输。可看到弟弟妹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畏艰难继续挑战,我重新燃起斗志,在第九次跳跃时成功了。
来不及享受胜利的喜悦,一头大棕熊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过来,情急之下,我尾巴尽力一弹打到他的嘴巴上,大棕熊被打中了,痛得偏了一下头,我成功脱身。
跟随我跳跃成功的弟弟就没那么幸运,我眼睁睁看着他被咬住,他想逃命,在棕熊的大嘴中拼命的挣扎,鲜血沿着棕熊的嘴角一滴一滴的掉下来,顷刻之间,河水被血染红了。
“不”我内心绝望得大叫,试图游回去救它。
姐姐身子一横,挡住了我的去路。用凶恶的眼神示意我向前游去。
那一刻,我恨透了姐姐,觉得她太过冷漠。
我带着对弟弟的想念和对姐姐的恨意继续逆流而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队伍的同伴减少了三分之二。等有所察觉时,我看到一批西伯利亚海鸥低鸣着朝我们扑过来,它们等了很久,急不可耐,俯身快速的抓起我们,精准无比,顷刻间,不少同伴成为它们的美餐。看到可怕的场景我怔住了,没有注意到一只海鸥向我飞来,想逃命时太迟了,突然一个身体横冲过来弹走了我,是姐姐。我大声喊:姐姐快逃,可我的举动是多么无用,丝毫吓不退身经百战的敌人,姐姐被海鸥抓走了。
我仅仅看到姐姐最后的眼神,是在说:活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后悔自己愚蠢的行为连累了姐姐,可又有什么用呢。
接连失去至亲的人,心如刀绞,可来不及处理悲伤的情绪,又有一批海雕飞来,我扑棱扑棱尽力逃命。就这样,我在河流里灵活的游动,躲避着一波接一波海鸟的攻击,直到黑夜降临时,海鸟看不清河面的情况飞走了,危险才真正的远离。
深夜里,我突然明白了,回家的路程对于鲑鱼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是勇气和力量的磨练,是自我的成长,更是一场爱的教育。
好在接下来的三天是顺利的,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来到了这儿,也就是当初我们出生的地方,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唉,可惜的是我们的队伍伤亡实在太惨重了,剩下的同伴很少很少,不到出发时的十分之一。
而经过一路上的搏斗,我们皮肤大都伤痕累累:有的是鸟啄的,有的是石头岩壁上磨的。
与此同时,我们的身体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皮肤逐渐变成红色,嘴也开裂了,样子都变得很奇怪。
在短暂的休憩之后,我们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参加聚会挑选自己的伴侣来繁衍后代。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米莎,她没有游过来参加聚会,而是在岩石旁忙着给她的弟弟处理伤口,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的姐姐。
我游过去向她问好,她报以友好的微笑,笑容瞬间打动了我的心,心开始砰砰砰的乱跳起来,确定就是她了。
我向她发出爱的讯号,她很快回应我了。
我和她首尾相随,,慢慢的在河里游弋,一起寻找合适的产卵场所。
米莎发现了不错的地方,那儿很隐蔽,也没有急流。
米莎回头示意我就是这儿了。
她掘出一个浅挖,随后开始产卵,漂亮的殷红色的鱼卵,从她腹中一颗一颗排出来,我在一旁紧闭着双眼,从腹部排出白色液体慢慢覆盖住鱼卵,在那个紧张时刻,我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特别担心不能成功,我想米莎也会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待我们生好宝宝之后,米莎细心的用沙砾一层一层的将他们覆盖住。。
米莎的腹鳍和尾鳍在掘坑时被锋利的石头划破了,嘴巴也受伤了。
她似乎不觉疼痛,继续移动,去挖掘下一个适合的产卵地方。
直到
她再也不能动了。
现在,就剩下我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返回大海。
就在这儿静静的守护着我的宝宝们。
马哈不说话了,眼神变得黯淡无光,陷入了沉默。
听完他的故事,我心底觉得无比悲伤和难受,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最后,我悠悠问到:“那你将一直这样吗?”。
“不是,我也会死去的,我的身体正好成为我们宝宝出生后的食物,就像我出生时,父母的身体化作微生物滋养着我们成长那样。鲑鱼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的,这也是宿命,但我不后悔。”马哈回答到。
“我想你的爷爷也是我这样想的。”马哈继续说到。
“嗯,谢谢你宽慰我。”关于爷爷的离去,我有点明白了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了我爸爸的叫唤声。
“马哈,再见。我爸爸叫我回家了,明天来看你。”我很不舍。
“再见。”马哈目送我离开河边。
第三天,有雨,天气变得更凉了。
我只盼着雨停去河边陪陪马哈,可天不遂人愿,雨哗啦啦下一整天,让我没法出门,也就和马哈失约了。
晚上,梦到了马哈,他摆着尾鳍和我说再见,从从容容的向着河流下方游去。
第四天,天气转好,我一大早来到河边,呼唤马哈的名字,可马哈始终没有露面。
河面很平静,没有涟漪
只有落在河面的秋叶,顺水漂流着,绕过岩石,去向远方,就像梦里马哈离去的模样。
也是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只是常常无端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