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嗜酒,尤爱白酒。一碟花生米,两盘小咸菜,热上一壶烧酒,父亲便端坐在火炕上“滋溜滋溜”,把这辣货品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儿时父亲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
父亲平时话语不多,倒是几杯酒下肚后,便会天马行空、滔滔不绝起来。最常听他讲起的就是他任村支书时经历的点点滴滴,这其中便时常能够听到有关他与茅台酒的故事。
家有茅台酒一瓶,就藏在父亲的酒柜里,平时是见不得人的,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来做客时,父亲才舍得拿出来。每次当他小心翼翼的把瓶盖拧开,那酒香霎时溢满小屋,父亲便拉着官腔开始对这茅台酒品头论足、夸夸其谈,客人也乐得其所。
讲述起这瓶酒的来历,光是我亲耳听父亲说的就有部队首长馈赠说,知青返乡答谢说,领导蹲点遗忘说等多个版本,而每次父亲喝的面红耳赤、口若悬河时,母亲便会边斟酒边向客人解释:“别听老赵胡说,他这酒瓶里装的是自家酿的烧酒,哪有什么茅台 ”。母亲当众揭穿,父亲也不恼,只是傻傻的笑:“老娘们儿懂什么,酒是送过的,只是当时贪杯没有留住罢了,你看这酒瓶不是还在这嘛”。客人习惯了父亲的显摆,也就顺着话听,闹一乐罢了。
“你爸他根本就没有喝过茅台,那酒瓶也是他去公社开会时在招待所捡到的,弄得像个宝贝似的天天护着”,母亲边拾掇儿桌子边发着牢骚。看着倒在炕上呼呼大睡的父亲,正饶有味道的抿着流涎的嘴,我禁不住默默的笑了。为他轻轻的盖好被子,生怕扰了他,我想在梦里,他一定正美美地品味着那琼浆玉液的醇香呢。
时光荏苒,不经意间父亲的双鬓已经爬满银丝,那个商标都被磨破了的茅台酒瓶在经历了几次搬家之后便再也杳无音讯,幸而现在白酒品牌很多,大多又很精致,父亲在品了几瓶老泸州后,便断了寻那酒瓶的念头,只是时不时的和朋友喝酒时还不忘炫耀:“茅台酒嘛,我是喝过的……”。
参加工作后,终于小有积蓄,便想着实现父亲的愿望,但茅台酒的价格也已今非昔比,足以让我望眼欲穿,于是每每年初立下的誓言,年末又不得不因为囊中羞涩而作罢。
父亲生日那天,我把他请到县城,在超市里大包小包的礼物装满了购物车。回眸间,我却看到了在酒柜前发愣的父亲,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已经完全被货架上那几瓶摆放整齐的茅台酒吸引去了,那专注表情就像虔诚的信徒,在神的面前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骄蛮。我捻了捻手中的钞票,又看了看那咋舌的标价,无奈的叹了口气,心却痛的如刀绞一般。父亲看出了我的窘态,收了收神,推着我离开了。
“你爸戒酒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了”,电话里母亲语重心长的说,我的心又一阵阵痛起来。
放下电话,我沉默了许久,等不及下班的铃声,便匆匆赶到超市的高档酒柜前抓起一瓶茅台酒放进购物车……
轻轻的叩开家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父亲那慈爱的笑。他老了,即便骨子里依旧沉淀着北方人的粗犷与豪放,但那略显佝偻的身子和写满沧桑的脸却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
当父亲的眼神停留在我手中这瓶茅台酒上时,我看到了他短暂的错愕。他抬头看了看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哎,你这孩子,买这么贵的酒干什么,就知道花钱,不过日子了”。我硬是把酒塞到父亲手中,他便也不再推辞,轻抚着我的肩膀,点了点头,抿着嘴笑了。
见他小心翼翼的把酒捧在手心里,仔细的端详着,就像突然邂逅了久违的老友,脸上写满了幸福。这已经不单单是一瓶酒,这是一个梦,一个老人的梦,延续一生的梦。
我最终没能说服执拗的母亲,她更多的是考虑父亲的健康,我也就不再勉强。看着垂涎若滴的父亲,我接过酒瓶,小心翼翼的把瓶盖拧开,霎时间,一股醇香溢满小屋,父亲抿着嘴凑过来深深地闻了闻,心满意足的说,“嗯,这酒嘛,还真不差哩,和我当年喝的还是一个味儿。”说完,他大声笑起来,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跟着笑起来,我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