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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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第六期·愁

1

梁有娣拎着箱子回到水仙门的时候,淡城正下着大雨,白花花的大水珠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阵阵雷电的嘶吼,像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嚎哭,比粤剧里祝英台朱弁哭得更痛快淋漓。她下车的一刹那,雨水从头淋到脚,她薄薄的衣服湿透了,浑身透凉。

她站在门廊里拂着头发上的水珠,门廊前的香蕉树已经不是以前那一棵,以前那一棵比门还高,现在这棵只有一半高,不知道还是不是曹亚妹栽的。

狂风携着屋檐的水泼过来,梁有娣哆嗦了一下,脊背就弯了些。那年走的时候,曹亚妹白衣黑裤站在这里手拉着一片香蕉叶子看着她,每一片香蕉叶子都有一根粗粗的脊梁骨,雨水在上面啪啪作响,腾起一层白烟。

整个世界,雾蒙蒙水漉漉的。她抹了一下脸上的水,云横泪眼,今天太累了,脑子到处乱飘。

梁有娣拎着行李箱走上楼梯,拽着栏杆哼哼哧哧地到了三楼,在楼梯口就看见出租屋门楣上的红色横批的流苏,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对联只剩淡淡的红色痕迹,远去的佳节和欢乐。过年过节,曹亚妹喜欢弄这些喜庆的东西。

这是几个姑婆一起合租的房子,梁有娣在这里待了有二十年,二十多年前,她不过是在另外一条街差不多的房子里,室友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姐妹们,二十年前,她们是妈姐,现在她们都叫姑婆。

镂花铁门关着,里面昏暗,屋内贴的黄色塑胶地板,看着像一块块的地板砖,只是门口和餐桌那里都磨掉了很大一块,露出了令人伤心的灰色水泥。

梁有娣伸手开门,屋里空气湿漉漉的能挤出水来。阳台和客厅连接处昏暗角落的沙发里站起一个人来,两个人都站住了。

不是曹亚妹,是李细伢,像搁久了的东西显出破败感一样,灰色细小的李细伢半弓着腰,慢慢走过来,在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看看梁有娣看看她手上的行李箱,惊讶地张开嘴,哦,有娣啊,哟,都湿了,赶紧去洗洗。

梁有娣把箱子放地板上,蹲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绑着一扎扎她的衣服床单东西,她全部的家当。拿了梳子毛巾肥皂和衣服,撑着大腿站起来,膝盖咔响了一声,她走进了卫生间。

换了衣服出来,她把湿衣服晾到阳台上,阳台上只有一套衣服,灰灰的细花布,不像曹亚妹的衣服,她的衣服都是亮色浅色,像她的人一样总是笑着带着光的。

她看看厨房,曹亚妹的东西收在碗橱里,她伸手在碗边擦了一下,油垢,日积月累的油垢,这是曹亚妹不能容忍的。她心沉了沉。

卧室里,曹亚妹的箱子还在,红色格子的皮革箱子,放在她原先的床上,床板上隔着一层塑料皮。另外一张铺着陈旧的格子被单。

她心里有点慌,最初四个人,欢姐姐那年病死了,现在只剩李细伢,曹亚妹呢?

她用毛巾搓着头发走进客厅,李细伢正坐在沙发里看着她,一动不动。梁有娣没有去沙发,那个破旧的沙发是当初她们几个人合买的二手货,后来几个人自己缝制了沙发垫。垫子已经被坐成了棉疙瘩一样没了弹性。

她在餐桌边坐下来。

曹亚妹的杯子不在,李细伢的杯子装着浓浓的咖啡,她一直喝这边的苦咖啡,曹亚妹喜欢喝茶,她工作的会馆里一直供应家乡红茶,一个杯子她随身带着。

李细伢弓着腰走过来,摸着桌边,微微喘着气在她斜对面坐下,她鬓边的头发全白了,从后面发髻里脱了一些出来,被她压在耳后。

李细伢盯着她的脸问,你怎么回来了?人家都回去养老,你为什么回来,亚妹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亚妹死了。

毛巾滚落下来,好像烫手一样,她避开了,让它落到地上。她伸手插进口袋,摸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梳子,好像不认识一样,手指在梳齿上抠着,眼睛直直地凝视着。

李细伢说了几遍,你头发还在滴水,在滴水,她茫然地哦哦。

李细伢伸手拿过梳子,扶着桌子转过来,慢慢地梳起她的头发,像当年曹亚妹给她梳头一样,一梳福二梳寿三梳静心……六梳金兰姐妹相爱。梳子一下下刮过她木木的头皮,刮过的地方都嗡嗡作响,沉闷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她头顶滚动盘旋。头发上的水沿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流下来。

外面的雨水哗哗地响着,李细伢喘着气讲话,断断续续地,讲着过去的日月,曹亚妹最后日月。

曹亚妹在她回去后不久就中风了,出院后,她搬去了大悲院,几个月后死在里面。她的神主牌也放在大悲院。那里面许多神主牌,几代的妈姐。那么多妈姐。姐妹们都去送的,燕姐后来还去拜过。

李细伢又喘气,说,我走不动了,我也在大悲院买了牌位,花了不少钱。有了牌位,什么时候死都行,我不怕了。现在过一天算一天,还有补助金过日子,燕姐也经常买东西来。

她拉着梁有娣的头发问,你在家不好吗?

梁有娣不做声,李细伢慢慢地梳着她头发,水滴答滴答。

唐山好吗?啊,家里好吗?她喜欢把国内叫唐山。

梁有娣说,哦,很好。

李细伢说,我有侄子寄来的照片,比我做梦的都要好,好就好,我们这一辈子不就为这个吗?你回去一趟也值了。

李细伢从十四岁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每次遇见谁从唐山过来或回来,她都过去喋喋不休地问,问人家怎么样,说自己的家人过得怎么好。

燕姐的脚也开了刀,现在走路慢多了。李细伢说,燕姐在会馆捐了个牌位,还帮平婆捐了个。她是遇见好人了,住院的钱都是她前雇主掏的。我要是像她那样好运气我也不想回去。

她把梳子放下,又坐下来。

梁有娣看看她没说话。

李细伢抹抹嘴边的沫沫说,我只想想,我不会回去的。

李细伢的话语是潮湿的,挤一挤也会有水滴答滴答落下来。

梁有娣把箱子擦干净,拖去房间,开始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李细伢端碗进来,问她饿不饿,碗柜里有菜有面,都是燕姐送的,她摇摇头。那,喝碗姜水吧,暖暖。

热热的辣辣的,她眼泪都出来了。李细伢笑着出去了。

她把曹亚妹的床整理出来,铺了自己的床单,躺上去,闭上眼睛。床像航船一样轻轻摇晃,她听见曹亚妹说,哎呀,头发还是湿的,别睡,我哋说说话。梁有娣说,姐,我回来了。

对不起,迟了点。姐,我先睡一觉。她坠进了一个黑甜稳妥的空间里。

2.

第二天天上有太阳。梁有娣醒了,怔怔地看着窗户上的光,有点恍惚,老旧的昏黄的,像小时候木窗棂上的阳光。

父亲在广州失了业,缫丝厂也不要人,母亲抚着她的辫子说,你是老大,也认得几个字。她说,我跟人去南洋打工。母亲拉着她的手说,我让你弟弟妹妹记着你的好。母亲说这句话时,柔柔的带着香气,绕着她久久不散,到现在还绕着她。她出来时,早晨的阳光也是黄黄的,浑浊的海水,漂浮不定的大船,她吐了几天几夜。五十多年了,她又出来了,这次,她没吐。

李细伢一早就窸窸窣窣地扫地擦桌子,老了,还是多年的妈姐习惯。然后煮早饭,自己就靠在沙发里静静地等。

梁有娣把房间里东西都擦了一遍,曹亚妹的小镜子插花的小杯子,擦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处。洗了手坐在窗前,拿出以前的小木梳沾了水,竖起来,以前,曹亚妹会笑着接过去。她停顿了一下,把头发梳服帖,木梳插在脑后,把长发绕了几圈别住木梳成了个发髻。她人生的第一个发髻就是曹亚妹这样帮她梳起的,那天她们在神前结了金兰姐妹。

她们在河边的大家合租的姑婆房里认识的,那时候她们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妈姐,因为她们没有梳起。曹亚妹比她大五岁,临县的,在一个洋人家做事。都白褂黑裤,她的小褂腰总是掐得细细的,大辫子看着油油的。你看她一眼,她就绽出一个笑容。

姐,我去看你。

换了以前的白衫黑裤,心就肃静了,梁有娣去了大悲院。跨过深深的门槛,在佛前跪下,梁有娣说请菩萨保佑姐姐来生托生个好人家,佛入了定,不语。买了香,在居士的指引下给曹亚妹上了香。曹亚妹牌位站在密密麻麻的牌位的下面一排,暗红的小木牌写着曹亚妹的名字,和周围的牌位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高矮胖瘦,一样的干净,发着幽幽的光。

姐,你站在人群中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会让人一眼就认出你来。梁有娣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那时候有人追曹亚妹,商会里一个瘦瘦白白的华人小青年,有点羞涩的样子,在她们屋前走过,目光追着亚妹的笑声,还托人来讲。曹亚妹说她妈要她做妈姐,做妈姐干净,工资高。结婚了就跌价了,不能做妈姐只能做粗活。她不结婚。

后来,曹亚妹拜了神,自梳了,还在酒楼里请大家吃了饭。

梁有娣在一个华人富商家带孩子,送孩子去游泳送孩子去上课,出门都有车。只有初一十五拜菩萨时还有端午中秋过年,给她一个人出门,她去姑婆房里玩耍。

家里来往的信和水客托带的东西,都在姑婆屋。

梁有娣的家里有信来,梁有娣摸着信封想起妈妈柔柔的声音,哭了。曹亚妹揽着她的肩说,先别高兴,说不定是要钱的。果然是弟弟结婚要修房子要彩礼,就是现在想起来她还是忍不住欣慰,弟弟长大了要结婚,她给钱修的房子她给的彩礼。

那时候她寄了几回小钱回家,刚刚还完了带她来淡城的水客的钱,一个月工资才十几块,手头没有存钱。

她对曹亚妹说没什么钱,怎么办。

曹亚妹说,标会。就是向大家借钱。曹亚妹借得最多,托人带了回去。

后来,梁有娣好多年都在还这笔钱。曹亚妹只要了本金,没要利息。还了钱,梁有娣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她跟曹亚妹说,姐,我们也结拜吧。她们大清早去拜了神,她帮她梳起了头发。

姐,只要我在,我会来看你。我在家的时候,最想的是姐,姐怎么没托个梦给我。

弟弟家后院的屋子也像那个出租屋,高高的屋顶上垂下一个白白的灯棒,发着白白的光。弟妇和村里女人在前面打麻将,哗啦哗啦,一直响到半夜。梁有娣就看着屋顶,想着淡城的晚上,她和曹亚妹散步,绕着水仙门走了一圈又一圈。

初一十五还要一起去拜菩萨的。下星期又十五了,到时候再来看姐姐。

站在大悲院门口,外面的天很蓝,她仰着头站了一会儿,一只鸽子扑棱扑棱飞过去了。

梁有娣回到大仙门的菜市,菜市只开半天,有些摊位已经收了,地上一片狼藉,一个胖胖的马来清洁女工,正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划拉着水泥地上的菜梗菜叶,看那个步态,年纪也不小了。梁有娣捡了一个红色塑料袋,袋口破了,她张开袋口兜了一下风,袋子鼓了起来,还能用,挑了几片踩坏的菜叶。那个清洁女工停住了,梁有娣对她点点头,走了过去。

菜市场门口是小杂货店,买了油盐米面还有几根老黄瓜。

3.

回到住处,李细伢盘着腿勾着头在沙发里瞌睡,一身宽松的灰白衣服,一个很旧的收音机在旁边唱着帝女花,伴随着呲呲的声音。外面有着耀眼的阳光,这里的东西却是久远的岁月里蒙尘的老家具,人也老态龙钟。

她进了厨房,关上门,用菜叶煮了碗面条,饱饱地吃了一顿。

回房,把东西再次归整了一下,把她俩的合照拿了出来,放在小床头柜上。这照片她带回去放了一年多,又跟着她回来了。每天,我哋说说话啊,姐。

照片上,她和曹亚妹都穿着白衣黑裤,站在会馆门口石狮子两旁。她们都微笑着。

那一次南方发大水,她和曹亚妹去会馆参加募捐。以前消息都是燕姐通知的,办学校,水灾旱灾地震,需要捐款燕姐都知道一说她们都去。曹亚妹说,自己的钱去了很多地方,感觉像自己去了很多地方做了许多事情。燕姐说,是做了了不起的事情。

曹亚妹抱着她的肩膀笑,真的吗?我做了了不起的事情吗?我只是个妈姐,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帮人带孩子煮饭,有什么了不起。

拍了照,姐说,要是以后能回去看看自己的钱盖的房子和学校多好。

燕姐说,应该回去看看啊。燕姐抗战胜利后回去的。她说,家人都不在了,屋子只剩了一堆烂砖烂瓦,家人还是别人帮着埋的。她就回来做工,有时间这里帮帮那里帮帮。燕姐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堆残垣断壁,她打工的钱换的。

曹亚妹出来早,哥哥结婚弟弟结婚侄子们盖房彩礼结婚都是她的钱,她家全靠她,她妈妈说,没办法啊,我和你爸身体都不好。看着寄过来的照片,梁有娣说,这有点浪费钱啊,你存钱也不容易。她说,给他们了他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她问,姐,你家大喜事,你怎么不回去看看。

姐说,他们不请我,我不回去。

就是父母往生,他们也只是办完了事情给她写信,她又寄钱回去补贴他们,曹亚妹始终没回去。

两年前,梁有娣家里来信了,侄孙结婚,让她回去观礼,他们说她是家里的大功臣,以后他们养她。梁有娣就想起了母亲那句柔柔的带着香气的话来。

她家那个朝着东边的木窗棂,早上,父亲去赶车去城里,她趴在窗户上看着父亲的背影还有跟在后面的母亲。母亲那时候的身姿还是柔软的,披着阳光,仰着脸叮嘱父亲要小心要早回来。

她那个瘦黑的弟弟,弟弟的孙子都要结婚了,她想着她给钱盖的大房子里儿孙满堂的情形,要是父母还在,母亲一定还会说那句话的。

姐说,回去吧,回去看看。替我看看那些镇子和小学,我们捐了钱呢。

她走的时候,曹亚妹帮她拎着箱子送到楼下,然后站在那里等车子。香蕉树的大叶子在风里晃着,曹亚妹那天和她母亲一样没有说你早点回来,她们都什么都没说。

梁有娣看着她的脸,她在微笑,笑渐渐远去。

黑色的夜慢慢地从外面弥漫进来,把她紧紧地包围着,把她和曹亚妹的照片隔开,她喘不过气来。

客厅里咔嚓一下,灯亮了,李细伢笃笃地弓着腰进了厨房,她听见水哗哗地流着,接着煤气炉嘶嘶咔、嘶嘶嘶咔,像个哮喘的人喉咙里痛苦的嘶鸣。

李细伢一个人在桌边吃了饭,洗了,也进了屋,开了灯,掸掸床牵牵床单坐下来,看着梁有娣,梁有娣看着照片,照片在灯下发着光。

李细伢说,别难过了,她那个年纪了,又是那样的病。我听燕姐说,她也没说一句埋怨的话。现在不说结拜姐妹,就是结婚的夫妻还离婚呢。你这不回来了,就迟了一点,没想到啊。

梁有娣的心疼了一下,回去的时候,她被一群侄子侄女侄媳妇侄女婿侄孙辈包围着,他们也说着带着迷人芬芳的话语,带她去逛公园逛县城,还去了以前父亲工作的老街。

她喜欢老屋后边的巷子,比以前宽了,磨得光滑的石板路还在,两边铺了鹅卵石,她走了一遍又一遍,记忆不多了,只那么一点很珍贵的,像母亲的声音。

父母的坟前,她跪下,他们拥着她,她又听见了母亲的声音。有娣回来了,母亲说,两个弟弟一直都记着你的好。

李细伢说,你回来好,我有人说话了。平时我一个人开着灯开着收音机过夜,我就喜欢听粤剧。你别难过,回头找燕姐帮忙,请她帮你在大悲院里捐个牌位,我哋几个人还在一起。李细伢的粤语真好原汁原味的,比她的那些侄子侄女们说得地道多了。

你回家吃了鲮鱼?来这里之后就没见过那鱼,那鱼长得漂亮,酿鲮鱼,都说好吃,你吃过吧。真奇怪,好多东西记不起来了,好多东西那么久了又忘不掉。

4.

李细伢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又说昨天说过的话,好像昨天都抹去了不存在一样,然而久远的回忆又很清晰。说她以前也很想回家,后来父母不在了,想着跟谁呢,不能在家死不能入祖坟,上香的人都没有,还不如就在这跟着燕姐。在会馆里,一年两节他们要上香拜的,在大悲院,天天能听人诵经,挺好的。

家里比这好吧。她热切地看着梁有娣,梁有娣点点头。她不忍心摇头。

那就好。记得刚来的时候,住河边,屋子又矮又破,我看着心都凉了。后来眼见着好起来了。我家也想,也喜欢这里。要是回去了肯定也还回来,回去看一回也就行了,你回去了是不是待不惯了?

梁有娣点头。

她回去之后,才知道这些年挣钱的意义。

侄孙大婚之后,大家渐渐散了,她去每一家领受了亲情的温馨,后来她住在侄子的老房子里,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她挣的,母亲住过的,她觉得空气里都有母亲的呼吸,那是她的家。起先弟妇还在家住着,打着麻将,后来弟妇去女儿那里帮忙,她一个人住在老宅里。

屋子很大,找东西总是磕磕碰碰的,停水停电,她都手足无措。弟妇说,她一时回不来,叫她再去小辈家轮流住一住,小辈们上班都很忙。弟妇又说,要不,去住养老院,对了,有个南洋姑婆回来建的什么静舍,也不太远,几百里路,可以住,住那里的人都有牌位供着。家里人有空了也可以去看她陪她。

她不能白住人家的静舍,她没出钱,手里也没多少钱。回来时被亲人们芬芳馥郁迷了,她从未见过他们,却一见如故,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她怎么都不能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每个人她都送了一份厚厚的大礼,不够,远远不够。她喜欢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夜晚,他们的声音和气息。

但是她还等什么呢,她这一辈子除了一双能干的手,还有一双看穿人情世故的眼睛。

她再次出洋,决定和曹亚妹相依为命,带着家的回忆就够了。她伸手摸一摸曹亚妹的脸庞,二十年前的姐姐,还在笑着看着她。白天,曹亚妹在灵牌上,晚上,曹亚妹就鲜活起来。

李细伢独自把熟人都唠叨了一遍,梁有娣静静地听着,在李细伢的唠叨声里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刚爬上窗棂的时候,燕姐来了。一个跟随的人把菜米油放下就走了。

燕姐也还梳着发髻,光溜溜的,脸上敷了粉描了眉,她站在屋里,屋子就亮了些。燕姐看见梁有娣,愣了愣,立刻眼里放出光来,笑容也溢了出来,梁有娣让了坐。

燕姐笑着说你回来了,回来好,李姐姐有伴了,我也放心些,现在我腿坏了些,天天到处跑也不行了。她拉拉裤脚,一条筷子长的疤痕在她膝盖上。

李细伢问,是不是要捐款了,昨天听到说哪个省又发大水了,唉,多灾多难的不容易。现在捐款,你是不是都没跟我讲,我还是有几个钱的。

燕姐说,那个那两天捐过了,大水离我们老家很远。

很远也捐啊,唐山的都捐,淡城的好了,不用捐了,我还记得就那年办大学捐的。李细伢转身去房间。

燕姐笑,别的事情她一转背就忘了,这个怎么记得。李细伢已经捏着钱出来了,说怕忘了,昨天就把钱找好了。别的我也做不了帮不了了。她挥挥手,把钱放在燕姐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梁有娣摸摸口袋,对燕姐轻微笑了一下。

燕姐也看向她,一看她眼睛,梁有娣就知道她很明了。她说,家里那边都还好吧?梁有娣点点头,她拍拍她的手,说,那就放心了,那么远不用牵挂了,比我好是不是?

李细伢睁着眼睛看着她们,梁有娣很感激燕姐没有问,内心深处,酸痛了一下。

燕姐说,回头我要张表来你填一下,你有资格的,妈姐为这里的发展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梁有娣摇头,我现在不想领什么补助金。我还能打工,就是捡破烂捡废品都行,苦日子好日子都过过,我都行。

燕姐说,行。哦,对了,曹亚妹还留着东西,说你回来就给你,不回来就捐了。东西都在箱子里,钥匙我一直随身带着。

曹亚妹的箱子有股樟脑丸的香味,几张她们的老照片,有的有点模糊了,像滴了水形成了斑点,照片大多是在水仙门照的,带着主顾家的孩子,和街上骑车的留影,她真喜欢笑。燕姐说,她走时,没受什么苦。里面还有一缕梳起时剪下的头发,一套新衣和一双新鞋。一个钱包。

梁有娣捡起照片和头发,说,剩下的捐了吧,就捐给大悲院,留着不用可惜了,我留着念想就行了。

燕姐合起箱子,好,你需要什么,找我,找去会馆都行。工作的事情,我帮你留意着。

梁有娣点点头。

燕姐走后,梁有娣进了厨房,发现自己昨天捡的菜叶子黄了烂了,有点气味。她快速地撕去坏的地方,挑了点好的,煮了面,跟李细伢说自己出去找事。

哦,那我中午煮饭等你一起吃,你不要那样客气,曹亚妹是你金兰姐妹,我也是你老姐姐。

水仙门和以前一样旧和以前一样老,也和以前一样有风雨有阳光,梁有娣每天拖着个小拖车上街捡瓶子收纸皮。碰见熟人只笑笑,很少说话。

自从第二次踏上航船,梁有娣就闭上了嘴,所有该说的,她和家人说了一年,和曹亚妹说了几十年,该和人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她都留在水仙门的屋子里,跟她曹亚妹姐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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