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这场疫情：中国上半场，海外下半场，海外华人打全场。我且说说我自己打全场的经历。
上半场：
疫情一开始，我就接到了国内一个做医疗的大哥的委托，大哥的心意很简单，让我帮忙购买尽可能多的医疗物资，他要捐给国内的医院。
之后两天这位大哥就二话不说打了共100万人民币的款项过来。
货源：
经过一番广泛发动周围的朋友资源，很快锁定了三个采购来源：
1. 西班牙本地一家华人药房，价格最合理。国难当前，因为是捐赠，这位华人老板几乎不赚钱供应物资。还可以人民币结算，期间我们需要用车运输什么的，老板也把自己的货车无偿借给我们。
2. 西班牙本地一家医疗物资供应商，规模不大，价格略高，但是物品等级要比本地药房提供的也偏高一些。一切款项往来都要求欧元正规转账，在缺乏物资来源的情况下，属于无奈的选择，但稳定可靠。
3. 朋友辗转介绍的俄罗斯货源，物流全包。价格介于1和2之间。
这其中，1是好朋友（中国人）介绍的，至今未曾谋面，老板是药剂师，人很实在，东西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当天的汇率结算。2是另一个好朋友（西班牙人）介绍的，看上去像是典型的西班牙商人，锱铢必较的那种，但后来为我们跑两百公里送货，给我们各种延期货款，创造条件尽可能让我们支付现金。最后一笔货款，甚至在交货两个月以后才收。3是第三个好朋友（中国人）介绍的。她介绍了A，A说她的朋友B在俄罗斯有货（A和B我都没有见过面，都是这次加的微信），视频看了货，微信发了产品介绍和证书，随即就全款支付等发货。
物流：
前后一共采购了八批物资，除人肉帮忙带过一袋物资外，分别走过以下物流：
1. 西班牙邮政（到国内是EMS派送），这个因为不包清关，原本在我看来是最不靠谱的物流。但最终证明效率最高，到的时间最快，8天左右就到了，而且由于是直接发给红十字会，清关也是非常迅速。
2. 包清关渠道，作为一个职业代购，各种包清关渠道自然是门儿清，但在这种非常时候，包清关渠道就显出劣势了，不但价格高，速度还慢，一批口罩发了一个月时间才送到。
3. 菜鸟物流。菜鸟物流主要是走C2C的，对我们来说原本比较遥远，但这次马爸爸推动菜鸟物流开通了慈善绿色通道，我们才开始积极接触菜鸟。菜鸟发捐助物资完全免费，唯一的不好之处是得允许菜鸟根据优先级自行排期，而且运力也有限。但即便如此，大部分物资我们还是托菜鸟运回去的，只要一旦确定发货日期菜鸟就非常高效，一周内肯定能送到，效率大赞。
4. 菜鸟虽好，但毕竟应不了急，尤其当我们的一家定向捐助医院说只剩下15个N95口罩的时候。最快的渠道当然是人肉，但是当时欧洲到中国80%的航班已经停飞了。我们辗转确认到巴黎有一个厦航的航班两天内会起飞，确认不会取消。于是托了各种关系，找到了厦航巴黎总经理，请求他安排帮我们送一批口罩回国，当时我们手上有8000个N95。为了送这批物资，我和龚哥租了一部小货车，连夜开往巴黎。一千四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马不停蹄开到巴黎，终于及时把物资送上飞机，1600个N95第一时间托运到国内，剩余6400个则交给了厦航合作的法国货运公司，托下一个航班发回国内。货运费用1900多欧元。
5. 俄罗斯采购的物资，由俄罗斯方负责运输，虽然由于俄罗斯限制出口医疗物资导致了各种拖延，但是A和她的俄罗斯朋友B很给力，到最后终于把问题给我们解决了。虽然时间拖延近三周，但由于每天他们都有进展通报，因此我倒也从来没有担心过。
整个采购及运输从2月初持续到3月中，期间都是一手钱款一手货，一个采购合同也没签过但所有物资都顺利到达了几家受捐医院。龚哥忙碌得很快活，以至于在我们的货都发完之后还继续留在菜鸟仓库做义工，一直到帮菜鸟发完了全部慈善物资为止。3月下旬我完成了全部核算，共采购物资88万余人民币，将所有明细发给了委托我采购捐赠的大哥以后，再把剩余款项退还给他，皆大欢喜。
上半场结束！完胜！
接下来是下半场。
其实二月中欧洲形势就开始不对了，先是意大利。意大利开始水深火热的时候西班牙还很快活，卫生部一直在说一切可控。可是怎么可能可控啊？2500个球迷刚刚去意大利看完球回来呀！于是2月26日西班牙才刚刚十几个病例的时候我就没敢让孩子去同学的生日趴了，27日开始我就顶着周围一片异样的眼光不让我的孩子上学了。老师和其他家长都来劝我不要恐慌，不要过度紧张，我却告诉他们，最多两周时间，如果一切正常，说明西班牙控制住了，那我就让孩子回去上学，否则的话，西班牙也该封城了。3月14日，刚好满两周的时候，西班牙首相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全面封城。违反规定出门的，罚款最高可达60万欧元。
于是我们端坐家中，看着西班牙的感染数据一天天上去，看着医生护士的汗水和泪水哗哗的流，看着全民每天晚上八点给医护人员鼓掌加油，看着视频里面的西班牙人哭着、笑着、唱着、感动着。。。很难忍受这种时候什么事情都不做。所以我又开始打下半场。
我开始募捐资金，用于购买物资捐赠。
资金来源：朋友圈发募捐倡议。短短三日，截止3月27日，共募捐到金额十万八千元人民币。不多，但足够做一些事了。那时以为，国内物流比欧洲方便多了，支付方式先进多了，市场条件各种方便和灵活，搞这么一点点东西，肯定比在效率低下的欧洲轻松多了。
货源：一句话：眼花缭乱
放了一句消息出去，顿时发现几乎所有人手上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口罩资源。当然，要擦亮眼睛仔细看，有各种各样需要避开的坑。比如说CE证书要鉴别是不是假的，是CE鉴定机构开的还是CE中介机构开的，有没有正规CE检测报告，厂家是否具备各种证照等等。还要擦亮眼睛鉴别是厂家供货还是中间商供货，如何判断有没有被加上过多的中间利润等等，很涨知识。
筛选了若干个厂家，价格合适的，基本上都是民用口罩，医用外科口罩呢，又没什么价格合适的，真碰到一个价格合适产品合规的医用外科口罩，又达不到对方要求的几十万的起订量。
挑来选去，最终决定让深圳朋友L（签署了委托书）帮忙购买医用外科口罩捐给西班牙医院。朋友L是西班牙一个华人朋友Y的大学同学，又是我自己在菊厂时的同一个大部门的同事，也算是一起扛过枪的战友，因此虽然没见过面，经过深入电话沟通后，可划入可信范围。L推荐了一款由亚欧国际贸易进出口公司进口的土耳其产外科口罩，产品证照齐全，价格也很合适，不贵，也不便宜得离谱。我们在天眼查上查了这家公司，注册多年，一直正常营业，也没任何问题。
物流：
根据我在西班牙捐赠的经验，口罩属于抛货，运输时算的是体积重量，而一箱外科口罩（2000个）的体积重量和一箱N95口罩（200个）的体积重量是基本上差不多的。因此根据前期6400个N95空运回国价格1900多欧元计算，加上物流涨价预留一定空间，我留了1.6万人民币作为运输费用备用。剩余款项全部用于采购，共4.6w个外科口罩。
菜鸟西班牙的朋友很热心地给我们找了国内菜鸟的接口人，言明运费可以酌情减少，但不可能全免。这个能理解，又不是给自己的祖国救急，当然不能免费。又不是专业做慈善的，我同意了。
然而物流算下来的结果是很惊人的。DHL快递费用：86521元RMB，菜鸟空运：124200元RMB（是的我没有写错数字）。
我自己再多询问了几家，最低的费用也是7万多人民币！
此时峰回路转，供货方亚欧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说买他们是包邮的，欧洲境内派送上门。
简直大喜过望！
连忙签订正式采购合同，合同条款包括免费派送，不到包赔。
于是所有募捐资金全部拿来购买口罩，共购买外科口罩5.4万个。同时购买物资并采用这趟物流的还有马德里一家高等研究所购买的捐赠物资共26万元人民币。他们的资金来源是在西班牙的一群国际学者们的捐赠和马德里本地一家基金会的款项。同时还有一些国内其他企业捐赠的物资也将一并提走，由亚欧统一安排走政府专线进行运输和派送。
我们一片欢天喜地，分头联系好了受捐的几家医院，让医院的负责人在百忙之中配合我们准备好了海关所需的受捐文档，所有人都满怀着期望。
接下来先等国内到货，原定3月29日到货，后来拖延到4月3日，L做好准备要去验货，但供货方说物资太多太杂，没法一个个到现场单独验货，表示他们会统一验货，并发送现场验货照片。
次日L没有收到验货照片，亚欧人员失联，于是立时警示了所有相关人员。
4月5日，亚欧人员出现，说手机丢失，自己家里有人去世赶回去了，因此失联。
4月6日，原定物资到达日期，但没有物资到达。
4月7日至9日，亚欧接口人一直让再等一等。期间给出了几次航班信息经查都不正确。
4月10日 我给亚欧接口人发出最后通牒，告知其如果不给出物资所在的详细信息，我们将动用法律手段。此时该亚欧接口人（姓名：刘嘉琳，此后描述都用实名代替）才承认，他和他的合伙人王鑫金早已不在亚欧，目前都是用亚欧的名义和渠道在干私活，我们的物资也不是走了什么政府专线，而是找了一家货代公司来运输这批物资，自己说的都是大话，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很牛。并要求我们不要报案，同时提出了先退款，等到货再付款的方案。考虑到我们的目标是为了物资能到，不是为了让他坐牢，就在和马德里高等研究所的捐赠负责人王博士商量好的情况下，同意让他先退款，暂不报案的方案，并允许他在24小时内先退我这里的款项，14日前退研究院的款项。
4月11日 刘嘉琳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退款，也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信息，要求再宽限一天时间，我不同意。
4月12日 我和马德里研究院的王博士以及L沟通报案事宜。刘嘉琳再次和我们联系，进行了一番自诉辩解，强调他确实把物资都给了货代公司，失联的是货代公司。我告知他如果无辜那就尽快去报警。他说他怕警察追究他的责任宁愿赔偿也不愿报警，并说他已经将房子挂牌出来卖了，愿意赔偿大家的损失。而我追问的所有证据和记录他声称都在原来的手机上，丢失了。
4月13日 我们几个受害人组群讨论理清了整个过程和细节，基本可以认定我们应该是遇到诈骗了。
4月14日 我们在国内分别在深圳和岳阳两地报案（刘嘉琳的合伙人在岳阳，也是几笔物资都找不到了）。整个事件到此之前我都还抱有希望（我想这是一个国际影响很大的案子，公安机关应该会重视而且肯定很快会破案），但根据L在深圳和他朋友X在岳阳报案时看到的情况来看，目前这方面的诈骗案非常多，他们录口供的几个小时期间，就有好几波去报案的，我开始失去信心。
与此同时，我向我的目标受捐医院的负责人通知了物资失踪的事情。隔着屏幕，我都感觉到了对方浓浓的失望。
4月14日至今，我们尚未从警方处得到任何反馈。我想找媒体曝光推动破案，研究院的王博士并不同意，他怕这个消息给研究院的国际学者知道了，丢国家的脸。
记得前两天刚刚看新闻说蚌埠一小偷盗窃屡屡被抓，结果转战淮南，刚刚开工就被抓了。我想这个新闻应该是想说警方效率很高的意思吧。我们这个案子应该涉案金额更高影响范围也更大啊，为什么两周多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为什么我得到的消息是现在同类案件很多根本顾不过来呢？
报案前，L已退还我尚未支付的4.6万元款项。20日，L又退还6.2万元款项，并将向刘嘉琳追讨资金的责任一力抗下。我拿到资金，让捐助人投票选择是退款还是继续捐赠。
21日，经投票决定，大多数捐赠人希望将善款继续用于购买医疗物资捐赠给西班牙大使馆，避开物流的坑就好。
于是我联系西班牙驻广州领事馆，表示希望捐献一批一次性医用口罩。领事馆回复目前比较急需的是医护人员使用的ffp2（N95）和ffp3（N99），不接受其他口罩。并且如果要捐赠，需要提供CE证书、厂家信息等一系列资料。
与此同时我在海外看到了中国出口口罩80%不合格的消息，并且在国内物流和海关的朋友那里都印证了此消息。再试着接触了几个口罩厂商，可以确认，在国家允许出口名单上榜上有名的，基本上都没有现货，等排期都要等一两个月甚至两三个月。手上有正规现货的二道贩子们，真假不论，开价都是二三十人民币一个。
于是再问领事馆，可以捐防护服吗？
答复说可以。
于是辗转联系上了一家在出口名单上的正规防护服出口厂家，董事长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很快就谈好数量型号和交付条款。
我联系领事馆，提交了全部材料，让他们提供邮寄地址。
领事馆：这家企业位于吉林，属于北京辖区，请向北京总领事馆捐赠。
我：？？？
继续向北京总领事馆发邮件：我要捐赠一批无菌医用防护服共1100件，厂家***，生产许可证号***，产品说明和CE证书见附件。请告知邮寄地址。捐赠还需提供什么文件请告知我将尽快提供。
北京总领事馆：您好，我们目前正在研究发送路径。等有消息再与您联络。
我：？？？
给广州领事馆和北京总领事馆一起发邮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捐赠的防护服。我们可以发送到你要求的任何一个地点，不需要你们负责运费，请告知我一个地址即可。
广州领事馆：请按照厂家位置，捐赠发送到所在的领区，即北京总领事馆。
北京总领事馆无回复。
万般无奈之下，我让我一个做律师的西班牙好友给北京大使馆打电话，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西班牙人对西班牙人，总是好说清楚吧。
好友打了电话，告知大使馆人员说现在捐赠的情况非常复杂，根据之前受捐的情况来看，捐赠需要我们提供大量的资料，走非常复杂的流程，让我再发一次邮件。他们需要研究一下。我说没问题。
我再发了一次邮件，抄送我的律师好友。
一个小时后答复来了：根据使馆的新指示：由于捐赠通道拥堵，故暂时无法接受捐赠物资了。感谢您的慷慨解囊，我们会在通道恢复时和您联系。
我的律师好友暴跳如雷发来信息：我觉得这个事情是不正常的！我不认为在这个像厕所一样肮脏的地方（指西班牙）有足够的防护物资。然而大使馆居然拒绝接受捐赠，这在我看来太不正常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联系西班牙媒体披露这件事情，我保证他们第二天就会给你解决方案的！——原文大意如此。
可我不敢。
连系上80%的口罩不合格……连系上大使馆的人说捐赠的情况非常复杂……再连系上自己的遭遇……
我怕西班牙的媒体一旦报道起来，若真引起轰动，深挖下去，会不会出现反转，甚至再反转？会不会放大那80%不合格的口罩？会不会挖到中国这一系列的诈骗案？除了我，还有谁被诈骗了？会有什么样的事件被深挖出来？海外这些媒体会怎么报道我们？到最后，舆论会不会朝着我们不期望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
所以真的，我不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西班牙这些帮我积极联系受捐医院的朋友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满是殷切希望的眼睛。还好现在还处于国家紧急状态，我可以继续躲在家做我的缩头乌龟。这恐怕是疫期唯一的幸运了。
下半场：完败！
最后，我就希望我这一篇小结不会成为我们这次捐赠事故的结论。
希望我们的案子还是能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