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对我说:“你两岁多的时候,我实况你活不成,又瘦又小,我猜疑你可能有什么怪病,抑住了,就不见长。你爸放暑假回来带你去医院,医生问你几个月大了,你爸说快三岁,医生吓一跳,仔细地给你检查,最后说你没病,只是营养不良。那以后,我就精心挂意地弄点好的给你吃。可哪有什么好的?每次做饭,我就抓把米,包在纱布里,放在茶壶头煮给你吃,你两个姐喝红叶薄饭。红芋下来了,没想到你最爱吃,你就活过来了。”
我真该感谢红芋,它救过我的命;我还得感谢自然之神,它赐给我一万多个味蕾,每个味蕾又有70个味觉细胞,让我在物质生活极不丰富的童年时代,能把红芋吃成人间美味。
说实话,我们这两代农村人——50后60后,都是吃红芋长大的。红芋就是红薯,我们这里人都叫红芋。红芋好听,谐音红玉,给人温暖的感觉。不知是什么原因,那时,各各村里都大面积地种植这种作物,据说是产量高, 我的小村里也不例外。漫山遍野的红芋,着实温暖着我的童年岁月。
四十多年前的事。
收获的季节。
深秋的傍晚。
天,快要上黑影了。
队长几声长啸:“分红芋喽!”
全庄就沸腾了,鸡飞狗跳的,小孩子们扯腿就往红芋地里跑。
大集体干活,白天一整天社员们起红芋,非到天晚了,活才能干完;非到天上黑影了,队长才下令分红芋。队长在前面用手指这堆是谁谁家的,大人们跟着认领,小孩子跟着看摊,一小摊一小摊的好多个。我家里,二姐跟着队长认领,我和弟弟看护,母亲用布兜往家里挑,大姐用袋子往家背。
一趟一趟地,天就黑透了,母亲和姐姐每到地头就喊:“立新——”我在地里就回:“这儿了——这儿了——这儿了——”她们循声而来……
运完红芋回到家,看到满屋子的红芋,都堆到梁头,我的酒窝就更深了,想着这个漫长冬季,我可以饱饱地吃,心就无比踏实。
奶奶和母亲要把这些红芋再拣一遍,小的破的留着喂猪,歪斜的有地狗眼子的刨成片,晒成红干子;匀溜溜、光滑滑的窖起来。那会子,家家都有红窖。窖上两三千斤红芋,那就是全家——人和牲畜一冬的主粮。
顿顿吃红芋,好多人就吃伤了,一提到红芋头就疼,二姐就是这样。有段时间,每到吃饭时,二姐端起饭碗就哭,奶奶生气地说:“我何恶你怄饭碗子!”越说她越哭,全家人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
有次,父亲星期回来,奶奶烧了一锅厚厚的白米粥,俗称“二抹头”,姊妹几个一人一碗冒尖的白米饭,又另加一汤勺红糖。我们狼吞虎咽,恨不把碗都啃了,二姐哪里顾得上去“怄饭碗子”,等她一口气吃完那碗后,才想起来:“啊,我今天忘怄饭碗子了!”全家人都笑得直不起腰,奶奶更是笑出了泪花,心疼地说:“喏,都是红芋惹的哩。”
我和她不同,我非常喜欢吃红玉,尤其喜欢吃面糗糗的红玉。我知道那些模样长得圆滚滚的,个头大大的,头上顶着一层“愣头青”的,是面红芋;尤其那些外皮儿红得带上了紫头子的,它们张扬着高贵的外表,隐藏着质朴平易的内涵,那是长得最实的——我最爱的红芋!
奶奶做饭很好吃,她烧红芋稀饭时,喜欢放些豇豆,锅开时,再和点玉米茝儿勾芡。为防止坷锅底,她就用勺子搅拌。铁勺与铁锅哧哧地摩擦声,开了花的白豇豆紫红的芋段随着黄橙橙的汤转,几个豇豆花调皮地蹦到红玉截子上,跳起了心爱的芭蕾。我想入非非,我垂涎欲滴……
开饭了,我端坐在小爬爬凳上,挺起一贯笔直的板腰,伸着细脖颈儿,面对黢黑饭桌上那个釉着两条蓝杠的大白瓷碗里满满的红芋,我舌尖上所有的味蕾顿时笑开。
我轻轻地拿起漆着红颜料的竹筷子,小心地剥去红缯似的外皮儿,稳稳地夹起芋肉。我一口咬下去,筷子上头的那块,四行清晰的牙痕旁泛起了一层细细的冰霜;入口的那截,我反复地嚼啊,嚼啊,让唾液与淀粉充分地融合,面芋疙瘩就逐渐变得软了,薄了,甜了。随着嘴巴的一吸一鼓,那些绵密的柔和的液体,在我的齿缝间流动,如丝稠般的细腻和润滑……
咀嚼是一场温馨而甜妙的音乐会,舌尖在指挥,唇齿在演奏,我且享用这饕餮盛宴了。
从养生的角度来说,吃饭时要细嚼慢咽,这对肠胃好。 我嚼出了美妙的感觉,饭就越吃越香,肤色也黄中有白,白里透红。自然哺育了无数个东家之女,我虽不能之一,但依然感恩。
不喜欢吃红芋的人,他们没享到红芋香甜之福。任何一种食物,都有它独特的味道与功效,更何况粗茶淡饭最养人。给一桌满汉全席,我吃不下,也受不了。大道至简,大味必淡。
红芋有多种吃法,做成稀饭还不是最好吃的,烤红芋最香,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的。
我们小时候吃的烤红芋,都是放在锅灶的余火里烧的。饭快要做好时,把红芋埋在灰烬里,过一段时间,估计熟了,就从灰里扒出来,在地上摔几下,震掉上面的灰,拾起来剥去皮,有一股焦糊香,有一种糖稀样的甜。调皮的男孩子们还会偷人家的地里正生长的红芋,然后就地取材,用树枝、青草烧,半生不熟,就扒出来啃。边啃边抹,一会就变成“黑嘴吣”,不需化妆登台就能演小老头。
瞅准好天气,把煮熟的红芋切成半月状,放在太阳下连续晒上几天, 能晒成点心“干么枣”。“干么枣”嚼起来筋道道,甜丝丝,满口都是阳光的味道。
记忆是朵盛开的太阳花,写着写着,我仿佛又闻到那种温暖的气息。
有一年,红芋大丰收,我们队漏粉条了! 当时,附近几个大的生产队,年年有漏粉条的,我们好生羡慕。 就是这一年冬,队长托个熟人,请来那队外乡人。一个的冬日午后,九间大牛屋里,人们像迎亲似的,接来那几个人,其中还有个青年,带着几分清俊。
他们是如何做粉条的,我没有见过, 全小队的人,尤其是孩子,就等着吃粉条,队长说过:“到最后,放一次茬,大人小孩都来吃,放开肚子吃!”
我每次经过场上,都是一边伸头往里瞅,一边嘴水往肚子里咽,心想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做完呢。可等了个把月,粉条没漏出来,竟漏出个爱情故事。
表婶家的秀玲姐和那个青年好了。向来粗枝大叶的玲姐还有这种情思,还有这样的胆量,这让我惊讶中带着羡慕。
可表婶不让,说外乡人不知根知底的。过来人就是明白,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还有茶。表婶眉头一皱:“嗯,全庄就数周家。”周家有个好青年,高中毕业,还在小学当代课教师;表婶眼珠一转:“嗯,晓平妈,威信高。”赵村有个好媒人,媒妁之言,牢靠。我能早点吃上那口粉条,还多亏表婶叫表叔天天到场上做“监工”。表叔到牛屋里就催促那群外乡人赶紧做,别磨洋工。
爱情的火苗,被浇灭在刚刚点着的时刻。表姐没哭没闹,更没有私奔。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心中留着奇妙的体验,平凡的生命得一丝丰满。锅碗瓢盆太吸蚀爱情。
随着漏出的粉条帷幔似排挂满场, 我期盼已久那顿粉条宴,终于到来。
依然是个好天气,无风,冬日的阳光,艳艳地照着。那年冬天,天真架势。
队长又扯开嗓子喊:“吃粉条喽!” 路旁的老杨槐,惊悚着遒劲的黑枝,张牙舞爪地也想跟上他。
我听到后,拿上碗和筷子就奔去,等我到牛屋,全庄老少差不多到齐了,只听满屋子狼吞虎咽的“突突”声,我急得心直跳,等了一冬的粉条啊,千万别被人盛完了。我跑到大锅旁,一看半锅的粉条黑乎乎的,油亮亮的,似无数条鳝鱼在窜动,我赶紧用筷子夹,边夹边想吃完一碗还能来再盛一碗,可怎么也夹不起来,太滑了,我又用碗舀,看着舀得满满的,但端起来的时候又全滑锅里,反复多次,一根粉条也没舀到。在我浑身冒汗时,那个漏粉条的老师傅给我盛了一大碗。
我小心地端着碗离开了锅台,找个空地蹲下来,把碗抵在膝盖上,满心欢喜地夹起大团粉条放到嘴里:“噗!”居然没盐,又夹杂着牛骚味:“呕!”我实在又想大口快吃,多占点便宜,奈何嗓子太细,粉条太长,我跟小公鸡吃蚯蚓似的,一口没吞下,卡得脖子直朝天上伸,头往两边摇,脸顿时憋得通红,眼泪也淌了出来。“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我了。
现在想来,当时吃的幸亏是粉条,最后连咳带搡还是滑到肚子里,要是牛筋、排骨之类的,没准我这条小命早休矣。 这次吃粉条并没有使我“十年怕井绳”,相反,正是这次经历,让我久久不能忘记温暖了我整个冬天的粉条……
“真没想到你还能长这样。”奶奶的絮叨犹在耳畔回响。翻开书本,让我再次品读自然哺育出的美人的文字:“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