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华】一步之遥

我看向窗外越积越厚的鹅毛大雪时,距离我来到这家咖啡馆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咖啡杯中贮存的液体早已见底,或许是因为圣诞夜的关系,身边的客人们也已全然不同,唯有头顶流泻下来的暖黄色灯光和我一道安静地留在这里。手表的指针缓慢地行走着,仿佛历经了一个世纪般,我终于把视线从那些一刻不停坠落的白雪上挪开来,拿起杯子喝掉了杯底最后一滴早已冷掉的咖啡。

我并不是第一次尝到冷咖啡的滋味。但这次在那滴液体滑入我口腔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了与之前任何一次的迥然不同。

冷。

很冷。

那是一种几近彻骨的冰寒,从我的舌根一直蔓延到食道。医生的知识让我知道它还会一直向下,穿越数不胜数纤毛的阻隔,通过不计其数管腔和内壁,到达我同样被寒冷麻痹的胃部,最后进入肠道,和我的心脏一起被缓慢地分解和吸收,至此消失不见。

……对,消失不见。……就好像。

……就好像。

就好像与我一同生活了七年的。



我一下子噎住了。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来。两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我失去了做很多事情的能力,比如整理楼下杂乱的客厅,偶尔和哈德森太太打个电话,和不同的女孩约会……还有。


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个似乎已经消失了的、我最崇拜和信任的、性格有些糟糕的我最最。

我干咳了一声,试图把那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记忆从脑海中暂时清理出去。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家、回到那个永远不再有他的家,然后独自过完这个对每个英国人来说都极其重要的节日。

我努力地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让自己不至于一起身就狼狈地重新坐回去。我牵动着手上每一丝肌肉掏出钞票付完账,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咖啡馆。我的大脑里只有一个逃离,逃离所有能让我想起他的一切。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地呆一会儿。

我戴上了围巾。手指缠绕上柔软的布料的那一刻我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了他无论出门去哪都要戴围巾的习惯。

我让自己迈步子的频率尽可能和平常一样。走上街道时,路灯将我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路上,看起来既高大又瘦削。但是我知道,这个影子旁边不会再有一个更高大、更瘦削、总是像孩子一般蹦蹦跳跳、却又像英雄一样魁梧伟岸的另一半了。

雪花很快占据了我的视线。天空是深沉的蓝紫色,将街边泛黄的灯光衬托得更加灼目。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大多是相携的情侣或是温馨的家庭,在这种不算早的圣诞夜街上,像我这样的单身汉几乎已经成为了濒危物种。我努力摆脱着这种不适大步向前走去。

记忆中这段距离并不远,我却仿佛走了很久。直到身边的建筑和面孔变得完全陌生,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这个街区迷路了。天地旋转着向我压过来,我仿佛处于整个人群和世界的中央,却被所有的人隔离。一片炫目的白光向我袭来,随即脑内响起了巨大的轰鸣。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切噪音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远处飘过来。我侧耳听着,那乐声逐渐清晰起来,周转圆滑和大跨度的连音让整个旋律变得诙谐可笑,却又带上了隐隐的悲伤意味。我继续听着,那调子猛地一转,几个短促的音符跳过以后,旋律一下子变得高亢了起来,好像进入了主调部分。

……提琴,是提琴。再笨拙的耳朵在受到同一种乐器整整七年的狂轰滥炸之后都会变得敏感,他已在我身上完美地演绎了这一切。

小提琴圆润的音色加入了进来,仿佛人群中一下子出现了高挑的领导者,一瞬间点亮了我的视线。那是一群素不相识的街头音乐艺术家,正在我素不相识的街头,在这纷纷扬扬的圣诞大雪中演绎着一场听觉的盛宴。这支小小的乐队有一位身材如他一般高挑的优雅的小提琴手,身后是两位大提琴和中音提琴手。

主调是黑色令人心碎的华丽,仿佛讲述了一个悲伤到极点的故事,伴随着作曲者冰凉的泪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他离幸福只有短短的一步之遥,却也就此与它失之交臂,命运的车辙碾过,终究是背道而驰曾相交的两条线。

一个漂亮的尾音落地,那小提琴单独演奏完一遍主旋律,却跳过了间奏合着大提琴和中音提琴直接开始了主旋重复。那是一种迥然不同的感觉,浑厚而苍凉的大提琴中偶尔能听见清亮的小提琴高音,夹杂着断续的变调和合奏,配合着中音提琴忧伤而恰到好处的合奏点缀,一向听惯独奏的我一瞬间被这种宏大磅礴的音乐魅力折服。

周围的一切仿佛早已不复存在,连不断降落在我皮肤上的雪花也不再那么冰凉。我看着他们大幅度移动着的琴弦和不断颤动的手指,每一个人都垂着睫毛看着我,仿佛这是世界末日到来前的最后一支曲子,而我便是他们唯一的观众。整个世界正在我身后分崩离析,漫天大雪中,只有我茕茕孑立,如同一尊雕塑般聆听这美妙的乐声。

我的大脑运转的速度此刻正远远低于平常。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的演奏中捕捉到越来越多似曾相识的音符。我终于听出来了……哦这个旋律,哦这旋律。

我听过、我听过。

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


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在他不辞疲倦地给我的耳朵“美”的享受之后,这也成了我最喜欢的曲子,没有之一。他曾经站在房间另一端为我无数次地拉过它,身体微微前后摇摆着,然而他的目光却从未从我身上远离。他每次给我演奏这首曲子时总是骄傲地俯视着我,因为他知道这是我的最爱,无论是他演奏的这个版本,还是他。

哦不……我记得太清楚了……我记得他的长睫毛在不断摇曳的烛火下跟着摇摆,把浅浅的阴影投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他的眼睛里流淌着自信的光,仿佛一个孩子正努力地炫耀着他对这曲子滚瓜烂熟的技巧,而企图得到我的夸奖。而我也从未对那琴声感到厌烦,哪怕是他思考无助时泄愤般的对琴弦的报复,我都摇摇头笑着听了下去。他拉琴的时候是那么动人,整个世界为之安静、为之倾倒都不足为过;而我从来没有发现,我听他拉琴的时候竟然也是那么地心情舒畅,对他和他的琴声,我竟然早已喜爱到习以为常。

哦不…………哦不……我不该记得那么清楚的。他现在已经死了,带着那把提亲所有曼妙的乐声、带着他杯子里尚未凉透的牛奶,带着那件永恒不变的大衣和围巾,带着他惊人的机敏和智慧,带着所有我与他一同度过的美好记忆,带着我们整整七年相处的时光,带着他高大而瘦削的影子,永远地离开了我。再也不会有人轻轻弹奏着提琴的空弦音,再也不会有人嚷着让我帮他发短信和拿牛奶,再也不会有人目光炯炯地带着我走遍伦敦调查案子,再也不会有人埋头检查现场不时喊我的名字叫我闭嘴,再也不会有人陪伴我度过将来每一个圣诞夜,再也不会有人……

再也……




乐声激烈地演奏着,三把提琴交织在一起发出巨大而悠远的回音,小提琴的高音越来越高亢而悲伤,旋律激昂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世界之巅。他们的演奏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然而我的视线早已不由自主地变得模糊,无数的白色光点交杂着落下,随着音乐到达巅峰而变得极其密集。




我想我看到他了。

瘦削的轮廓,高高的颧骨,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还有那双澄澈透明的、美丽的眼睛。他并没有注视着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我大声喊叫着想让他回应我的视线,然而他只是沉默着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听不见我的声嘶力竭。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他终于抬眼看向了我。我准备好迎接他眼睛里应该盛开着的笑,我准备好看到他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光,我准备好了一切等待那个我再熟悉不过、再信任不过、再喜爱不过的福尔摩斯归来。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聚焦到很远很远的天际。他的眼睛里不再因某个有趣的案子而迸发出明亮的光,也不再因为得不到牛奶而流淌出赌气似的失望。取而代之的是赤裸的荒芜和死寂,如同一潭腐败苍老的死水。他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般迷茫而绝望地望向远方,仿佛他的天空不再升起太阳。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他的眼睛里寻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共鸣。绝望到蔓延的孤独毫不留情地迅速吞噬了我。从未感受过的冰凉从胸口心脏的位置袭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入骨的刺痛。铺天盖地的乐声骚扰着我的耳膜,他曾为我演奏过的所有曲子都在这一瞬间激荡起来,喧哗到让人窒息。



在那混乱的乐声、刺痛、和白光里,我终于昏厥了过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的感受,只有一只带有一丝暖意的手,轻轻地覆上我的眼睑,抚去了我最后一丝冰凉。






我原本以为我并没有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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