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过了十一点,我像往常一样乘末班公车回去。
这条线路贯穿多个居民区。上海老龄化严重,这些名为“新村”的小区进出的多是老年人。他们早晨五点起床,晚上七八点一定会回家。这个时间,沿途很少有人上下车。
车上仅有的几个乘客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打瞌睡。公车过站,上来一个女孩子。看她的样子介于高中生和大一新生之间:脸上还有少女的白净,穿成套的双色运动服,运动鞋,背防雨化纤双肩包,头发已经做得时髦了。
在这路几乎是老年人专线的公车上出现一个青春活力的女学生,吸引了我的注意。
女孩在我前面的位子坐下,对着手机低声讲了两句,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封信读起来。我从街灯射进来的微弱光中看出信纸上是手写的字。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信。
已经很多年没看到有人读手写的信了。我自己也有十多年没有通过邮局与人通信。
以前还没有电子邮件的时候,写信是一件既平常又带着些许虔诚的事。
人的想法在头脑里不断变形。自信能紧紧地把握着思想,最大的敌人不过是遗忘;人们以为记忆是从思想的边缘开始渐渐地往中心侵蚀,只要不断地重复,强化中心思想的把握,就可以在边缘树立起抵挡遗忘的高墙。可是真正提笔的时候才发现以为牢牢把握住的坚实的意思,却难以顺利地转变为文字。以前那些念头,那些在头脑中无数次回响的想法,其实是一团稀软的泥巴,心灵曾将它在脑壳和胸腔间翻转、把玩。可是当你想把它捧到眼前,写到纸上的时候,意识就像网一样捞不起这滩烂泥,只在网线间留下些许残存的痕迹。
因此写信教人学会谦逊和内敛。再迫切的念头、涌动的激情,也要经历成型并转化为文字的那一步。我觉得真正的想法是与文字同时形成的。我想你,思念在心中搅动,终日恍惚。可是我自己把这份感情表达给自己,需要一段时间,要经历精神的煎熬和琐事的折磨。我以为这就是爱情,如果我有幸能给对方写信,才发现想法成型固然不易,写在纸上更是难上加难。
莉莉的声音如此诱惑我的少年心,可是她写的小纸条,她那化为文字的无声的倾诉,又让我冷静下来用理性去衡量对她的感觉。
莉莉每天都给我写小纸条。一开始,上面只写着:
“今天的数学作业又要拜托你啦,加油加油,放学前给我。——莉”
这种纸条一天会有好几个。莉莉也不是在催我,有时作业还没布置,她的纸条就来了。有时随便写着几个字,有时画这一个笑嘻嘻的小猫。我回的话大多是两三个字,慢慢地,莉莉把握住了这种纸上对话的节奏,她知道我是那种既热心又被动的倾听者,她越来越多地跟我说她的生活。
和莉莉讲电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莉莉在电话那头穿着柔软的光面睡衣,吹着电风扇。我觉得与她只隔着一层布帘,一伸手就能掀开。这种情况下,我是欲望的奴隶, 是莉莉的俘虏。我听她讲那些未来的事,跟她一起在幻想的时空中遨游。我的怀旧,对逝去时间的恋恋不舍,只是在她新潮的未来世界中涂抹几笔经典的色彩。我话说得多,甘愿被她用电话线牵着,用我的声音取悦她的声音。
只有在纸条上,在莉莉的字与我的字交织的世界中,我们才是真诚地保持距离,又不会远离对方。我给她描述的世界里她还没有出现,她与我畅想的未来不知我还在不在。我们之间的交往好像小孩子讲故事,每个人讲的都与对方无关,我不认识你的哥哥,你也没去过我那条街道,只要相互倾听就能成为朋友,还无需为对方负责。
“你觉得现在没什么开心的事,那么以前有什么快乐让你记忆深刻吗?”
我想跟莉莉说,第二天能见到她差不多就是我投入地过这一天的动力。但是我还是在纸条上写下七岁那年冬天的奇遇。
“我见过雪。”
那时南宁已经有半个世纪没下过雪了,一般孩子也没什么机会冬天去北方旅游,雪是很新奇的东西。有一年冬天在公园搞了个人工冰雕展,规模不能再小,挤满了好奇的孩子。我以前居住的地方虽然离南宁只有三百公里,却是四季分明。秋天来的时候可以从空气中嗅到草木散发的秋味。到了冬天,天空变成铅色,雪就飘了下来。
那年冬天雪最大,可是毫无征兆。人们都说今年不会下雪了。有一天下着雨,我睡醒午觉后打着伞走路去学校。走到一半的时候伞漏了,额头上一点又一点地冰凉。仔细一看才发现雨伞被打穿了一个个小洞,落下来的不是雨滴而是冰粒。我兴奋地朝学校跑去,一路上冰粒变成冰渣,冰渣又变成雪片,雪片越飘越大。走到学校时,路两边的卷心菜园已经一片雪白。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愿进教室,在操场上捏雪球,老师也找来木板系上绳子和学生一起拉雪橇。校长通过广播通知大家下午的课取消,让大家尽情地玩耍,但是要注意安全。我和伙伴们堆了一会儿小雪人,就一个人跑到卷心菜园去,从菜叶中撬出弧形的冰块,看着它在手心慢慢融化,变得透亮。那天因为下雪造成电路故障,居民区停电了。我们在烛光下吃了晚饭,有煎香肠,晚秋的时候开始晾晒,刚刚成熟,还能尝到太阳的味道。吃过晚饭,电路还没恢复,大家都走出来。大人们散步、聊天,一些年轻的叔叔带着我们打雪仗。那天所有的孩子都不必九点准时上床睡觉。
这是我童年记忆里的一件乐事。搬到南宁后我尝试着给新交的小朋友讲,常常讲了三分之一不到,也就是讲到卷心菜园被大雪覆盖那里,他们就表现出疑惑及不耐烦的样子。我慢慢知道,每个人对自然的感知是不一样的,对世间之物的兴趣也不同。我不再跟人提起这场大雪,也很少分享关于过去记忆。我假装和别人一样把握当下,开心过完每一天。只是我装扮得再好,别人也会觉得我时不时有些恍惚。直到遇见莉莉,我忍不住与她分享我的经历。我想在纸上写下过去的每一时刻,让她知道不断地往回看才能发现真实的我,可能也顺便地发现了真实的她。我不在乎她几乎不讲过去的事,虽然我认定真实的她也隐藏在她的过去里面,但无妨她刻意去回避。她讲的那些未来,那些没有实现的事情,那些很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事情,可能只是她过去的一种巧妙的倒置。她不想结婚,可是想生孩子,可能意味着她的童年。这些知识和技巧是我很久以后才学到的。
我把这个奇遇写给莉莉,又有些后悔,她会喜欢吗?莉莉塞给我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问题:
“你喜欢大自然是吗?”
很快就要到秋游的日子。我所在的学校位于市中心,平时户外活动都是就近。我们都等着老师宣布今年秋游是去人民公园赏菊还是去南湖公园赏菊和划船,班主任却说今年我们去一个其他班级没去过的农场。教室里立即沸腾起来。班主任说了几点:路途远,班费每个人多交十块钱;这个农场是私人的,不能随便摘花摘果子。
秋游那天,我们在大巴车上沿着二级路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开到最后路上居然还出现了马车和水牛。下车的地方是场部,有几栋小楼和一些平房。班主任和另外两位带队老师让我们排成队走到河边的大草坪,然后才能分散自由活动。我看到同桌班长和学习委员并没有像以往集体活动一样紧跟老师身后,取代他们的是莉莉。确切地说,莉莉是跟班主任并排前行的。她额头上架着一副八十年代风格的墨镜,长袖衬衣在腰上打了个结,背着黑色的淑女皮包,风情无限。我感到很疑惑,队伍里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好像在说这是莉莉家的农场。我向同桌求证,他说这次秋游是莉莉向班主任建议的,至于农场主人是谁,不清楚,只是肯定与莉莉有关。
虽是深秋,正午温度还是超过三十度。我靠着一棵大树乘凉,如果只看阳光和树叶的绿色,根本没有秋的踪迹。但是脚下的野草已经有些枯黄,而且远离城市的农场空气纯净,属于秋的凉意和清爽很容易就能从空气中分离出来。我把装生牛肉的饭盒交给小组的同学,他们已经在给烧烤炉填木炭,有的人在混合调料,有的在串肉。我带着面包和水在远处看他们边玩边忙,打算一个人享受农场的秋天。
莉莉拎着个小桶走来,像是要去溪边打水。她走到我面前,墨镜仍然架在额头上,我们不知是谁先笑了。
“喜欢这里吗?”莉莉问我。
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又觉得没必要。一切好像是梦,因为它太过真实,太过符合我的幻想,我习惯了现实总是不断偏离自身,而人总是历经曲折。
“这个农场以前是我家的。但是已经卖掉了。这个叔叔人很好,答应我带老师同学们来玩儿。”
她给我讲了以前的一些事,很少,已足够。
“莉莉,我们是最特别的朋友,对吗?”
“永远这样陪伴我好吗?一直给我写纸条,以后分开了给我写信,好吗?”
我答应了莉莉。莉莉说还要我答应她一件事。
“秋游的作文帮我写,拜托啦!”
莉莉提着小桶笑嘻嘻地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