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y在17岁被一名男子诱骗,关在十几平米的密闭房间中长达7年,儿子Jack已经5岁。
这个房间分明就是Joy的噩梦和牢狱,但对于生于此长于此的Jack来说,却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乐园,那里安全可靠熟悉,一直有母亲的亲密陪伴。
由于从未见识过外面,这封闭的房间成为小Jack的整个世界。每个方向每个角落,在想象力的协助下向无穷无尽处延伸。对于五岁的小男孩来说,这是一个温暖安全的巢穴。
“儿童的童话以及成人的传奇,宇宙迷思,以及哲学体系,都是人类的心智构造的庇护所,人类可以在那里面栖息,至少可以暂时避开经验和怀疑的围困。”
——段义孚《无边的恐惧》第4页
房间起初是为人们遮风蔽雨、抵御外界威胁的庇护所。可是封闭的房间也意味着闭目塞听、与社会割裂。习惯了固定领域的平面事物,再试图接受天宽地广的真实并不容易。
一个5岁的孩子,如何接受——以往所坚信不疑的,都只是母亲为了照顾他感受而刻意编制的甜蜜谎言?本已在既定的空间内轻松舒适地安置好每样物品的秩序,如何接受一切必须打乱重来,重新面对陌生无序的世界?
更何况,为了证实这难以置信的一切,还要经由装病、装死等可怕途径。这一切对于一个5岁孩童的震撼是不可估量的。
终于艰难地逃出房间,可是逃离了房间也同时逃离了庇护,面对自由即面临风险。
“每所住宅都是一个小城堡,建造来保护它的居住者对抗混乱;它是人类脆弱性的一个持久的提示。……一般来说,地球上每个人造的边界,像树篱、城墙或电网,都是一种尝试,想要将敌对力量阻拦在外。边界之所以无处不在,就是因为威胁无处不在……”(段义孚《无边的恐惧》第5页)
挣脱房间的禁锢,同时意味着把自身置于无牢靠掩护的危险境地——外界的混乱嘈杂、刺眼灯光、鼎沸人声、未知空间、陌生的一切……
虽然周遭一切努力显得友好,可5岁的Jack想要从心底真正接纳却那么艰难。
当过去习惯的一切被视为不正常,被迫体验不适应的陌生事物,谁也不会觉得舒服。
封闭了太久,房间之外已成为陌生的、不可控的、让人迷失的世界,无来由地伤害着敏感的Joy。
Joy难以接受人际关系的变化(父母已离异,母亲另外组建家庭),难以接受儿子Jack习惯于注视屏幕却不能自如融入立体世界。活着因此成为一种焦虑的歉疚:当自己被暗示为孩子成长的障碍、母亲的累赘,那么生之意义何在?
隐忍了7年禁闭生活的Joy,从未断灭过求生的希望,可是主持人的一句话却导致她自杀。——有没有为孩子着想,考虑到他的感受?
可谁能证明怎样是对孩子最好的结局——拥有自由但失去母爱的童年?还是安全但无知地陪在母亲身边?
总有这样一些人,用自己不曾体验、未曾深思的问题,随意考验受害者的良知,立场何在?证明自己比他人高尚么?
这是一个不见刀兵但暗涌着无形伤害的世界,可是孩子的接受能力往往比成年人更强,心灵也更为柔韧。Jack总归是逐渐接纳了这一切。
重新造访房间,过去的庇护所好像缩小了。
Jack说,如果门开着,这就不是房间。
因为心灵开放,与外界主动联接,他终于能够向封闭的庇护所道别,勇敢地进入真实的世界,与周围的一切建立关联。
Jack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鲜的体验,通过孩童第一次认知这个世界的视角,我们也再次注意到明亮的光线、辽阔的天空、建筑的高度、积木构造空间的可能性、小狗的绒毛和舔舐、荡秋千的自在……真实的一切是那么可贵。
隐隐觉得,被关禁闭的Joy(愉悦),习惯于接受电视手机平面信息、不适应现实空间和真实世界的Jack,对这个时代来说,也许大有寓意。
Jack最终放开心防,结交了朋友,一点一点触摸感受真实的世界。而我们却逐渐被电视、电脑、手机屏幕二维信息所圈养,心甘情愿画地为牢,被平面化的讯息娱乐至死。
豆瓣作者“石板栽花”从《房间》中提取出“自由”这个命题。碰巧未央最近在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摘取部分选段以飨读者,配合这部电影来解读再合适不过。
“儿童出生后便断绝了与母亲的一体化状态,成为与之完全分离的生物实体。
然而,尽管生物上的分离是个人存在的开始,但是在功能上,婴孩在相当时期内,仍与母亲一体。
形象地说,在个人完全切断束缚他进入外面世界的“脐带”之前,他无自由可言;但这些纽带给了他安全,使他有归属感,他感到生命的根。……”
——弗洛姆 《逃避自由》第20页
“从功能上讲,婴孩仍然是母亲的一部分。他在养护等每个重要方面都受到母亲的照料。孩子逐渐认识到,母亲与其他实体一样与己有别。此过程的一个方面是孩子的神经及身体的全面发展,它理解并把握物质或精神对象能力的提高。它在个人的活动中体验外面的世界。教育进一步深化个体化过程。某些挫折与禁忌杂陈其间,它改变了母亲的地位,使她与孩子的目的相异,与孩子的愿望发生冲突。还经常受到孩子的敌视,成为危险人物。这种对立虽非教育过程的全部,但却是一个部分,是加深“我”与“你”之间差别的重要因素。”
——弗洛姆 《逃避自由》第21页
片末有一个小细节,Jack扯了一下妈妈的衣服,想要回到吃奶的安逸时光。但是Joy温柔坚定地拒绝了他。
“正如儿童永远无法在肉体上返回母亲的子宫里,同样,个体化进程在物质上也是不能重复的。此类企图必然带有臣服特征,其中权威与臣服于它的儿童之间的基本冲突永远不会消除。儿童可能在意识上感觉安全和满足,但在潜意识里,他却认识到其代价是放弃力量与自我完整。因此,臣服的结果是物极必反:既加剧了儿童的不安全感,同时又制造了敌意与叛逆情绪。”
“然而,臣服并不是避免孤独与焦虑的唯一方式。还有另外一种,这是唯一一种良性的不以无休止地冲突而告终的方式,即与人和自然的自发联系,它把个人与世界联系起来,但并没有毁灭其个性。这类联系的本质体现就是爱与劳动,它植根于全部人格的完整与力量中,因而也受自我增长中存在的局限限制。”
——弗洛姆 《逃避自由》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