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汉其人
后来,特意换上便装的胡小虎又去了孙二毛家两次,都是趁二毛不在家,去集市上卖豆腐的当儿。可能二毛走的时候有交代,开始任胡小虎怎么问,二毛媳妇只管低着头揉眼睛不吭气。第二次去的时候,胡小虎给二毛媳妇带了两支眼药水。二毛媳妇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大兄弟啊,不是我俩不说,我俩怕说错了,耽误事不说,还得罪人!”二毛媳妇以这句话开口了。
她告诉胡小虎,有好几次,都二半夜了,她听见高南续的老婆郭颖跟高南续吵架,吵得挺凶,郭颖又哭又闹的。还说,她因为腰腿疼,晚上往往睡不着,夜里又静,所以才零零星星听到了一些。
“你能不能讲详细点,你到底听到了什么?”胡小虎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他的心跳不觉加快,隐隐约约觉得一条重要的线索就要浮出水面。
“也听不大清楚。”二毛媳妇揉着红肿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不过,有一两次,我倒是听见她老婆一直在骂狐狸精什么的……说不定是在骂她女儿吧……”
“狐狸精?”
胡小虎陷入了沉思。二毛媳妇猜得不对,高南续家那样的女儿,绝不可能被称之为“狐狸精”,再说,即使女儿有什么不对,当母亲的也不可能这样骂女儿。她极有可能是在骂与自己的丈夫有不正当关系的另外一个女人……
案情分析时,旺岭乡派出所所长也同意胡小虎的这种看法,指示他不妨先按这条线索查一查。胡小虎遂信心十足地调查起来。但走访的结果,却否定了他们的推测。
村里人,特别是那些妇女们都说,高南续这人很正派。
问到高南续的老婆,他老婆郭颖更是气得身子发颤。
“是谁这样缺德?他都这样了,还往他身上泼脏水!……”郭颖说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自从发现高南续的尸体以来,她几乎每日以泪洗面,嗓子早就哑了,单薄的身子像裹在衣服里的刀片一样。
瞅着郭颖痛苦的样子,胡小虎直埋怨自己办事不老到,悔不该再往她伤口上撒盐。
看来,这条路走不通。
就在胡小虎们焦愁无措、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提供了这样一条线索:村里一个外号叫黑汉的光棍汉,曾经到高南续家为自己提过亲,被高南续乱棍打了出来。为了报复,黑汉还曾经打过给高南续家送药的人……
胡小虎眼前一亮,决定找来这个黑汉询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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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汉,本名范三秃,高家沟村人,父母早亡,家中弟兄仨个。两个哥哥成家单过之后,就不大管他的吃喝与生死了,他便独自一个人东拼西凑地过活。他个子高大,身体壮实,皮肤特黑,就像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因此村人们送他一个绰号:黑汉。
当初哥哥们分家时,也分给黑汉几亩田地,但黑汉从来不种地,自个的一切吃食,全靠偷。瓜果成熟的季节,黑汉便拎个箩筐趁天黑遍地转悠,个把小时后,黑汉就扛着满满一箩筐南瓜呀豆荚呀,回家了。黑汉偷人家的瓜果豆荚,从不在一块地里死摘,而是这块地里摘两个,那块地里摘两个。
黑汉想吃肉了,揣块沾过麻药的馒头和一根拴了铁钩子的绳子,趁夜色就出发了。他循着狗吠声,悄悄潜伏在人家院墙外的角落里,把馒头插在铁钩子上,轻轻甩到狗嘴边。当狗的主人听不见狗吠声好长时间、出门到处寻狗时,那狗早成脔肉炖在黑汉家的锅里了,或早进黑汉的肚子里了。黑汉偷吃狗肉遵循 “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因此,尽管远村的狗们不断遭他的道儿,但本村的狗基本上还是安全的。
除了偷吃食,黑汉也时不时到乡煤矿上去偷煤炭,照样,黑汉也不多偷,一个晚上最多悄悄拉一两三轮车;大山似的煤炭堆少这么一点,不显眼。偷来煤炭换成钱,黑汉就去买粮食、买衣服和自己想玩的一切东西。
靠偷维持生计的黑汉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也知道老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但他觉得他就是这么个人,没必要让别人替他犯愁或瞎操心。
一天夜里,天空明月高照,黑汉就着酒,吃完了香喷喷的狗肉,躺在床上,觉得下面那玩意儿憋胀得难受,就想要一个女人了。于是,第二天夜里,等到更深人静,他开着从他大哥家借来的三轮车,到乡煤矿上连偷了三车煤炭。换成钱之后,黑汉就到县城柳条巷找了一个在一家美容美发店工作的小姐连睡了两夜。后来黑汉听说,如此这样,会很容易染上吃啥药都治不了的性病,就不敢再去乱找小姐,而想找个正儿八经、过日子的媳妇了。他知道自己穷,难得有姑娘进门,便寻思着找个有钱人家去倒插门。
这个时候,高南续的女儿玉华说两个黄一对儿,说三个黄一对半,高南续急得犯魔怔。黑汉便觉得自己机会到了。不用媒人拉纤,他腆着脸亲自登门给自己提亲。
高南续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捋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用冷冷的目光瞅着坐他对面沙发上、声言有要事跟他相谈的黑汉。
在高南续锐利的眼神注视下,黑汉起先有些局促不安,两只大黑手搁在膝盖上,不住地抓扭,后来见高南续自顾自拿起茶几上的纸烟来抽,没有像通常人家待客那样,客客气气地让让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与藐视,一生气,心里的惶恐和尴尬反而消释了。
黑汉伸手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一根纸烟来,噙在嘴上;他点着吸了两口,开始说话:“叔,是有这么个事,那个,那个,我,我,我……”
没想到刚开口,黑汉的心跳便不自觉地加速:他到底觉得自己给自己提亲的话不大好说;另一方面,黑汉觉得在这个众人都很敬重的强人面前,还是有些犯怵,不禁涨红了脸,在心里暗暗咒骂起自己来。
高南续没吱声,仍用冷冷的目光瞅着黑汉。他心下疑惑,弄不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无所不为的主儿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又有什么可说。
黑汉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鼓起勇气,咧嘴冲高南续笑笑,然后郑重其事地咳了咳嗓子,说:“叔,是这么回事,我想来问问你,同不同意我和你家华子结婚……”
高南续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黑汉继续说:“叔呀,我知道,咱村子里有许多人看不起我,嫌我干的那些事见不得人,可我也是没办法呀。要是像叔你这么有钱,谁还会去干那些事情呀?你说是不是,叔?要是你同意我跟你家华子结婚,一切我都会改好的。我身体结实,浑身是力气,干什么我都不怕累。我知道,给你家华子提亲的人很多,可为什么没有一个成功的呢?都是嫌你家华子太胖。叔,我不嫌她胖。胖点好呀,人显得结实……”
黑汉咽了口唾沫,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掐灭纸烟。他眉头舒展,眼睛放亮,觉得肚子里的话越倒越顺溜了。
接下来他想说:“叔,你放心,如果你同意我来上门,我一定待你比待我亲爹都亲,待婶子比我亲妈都亲,待世宝哥比亲哥都亲。另外,我还打算跟你学学医,学好了,赚更多的钱,让华子和你们老俩,过上更幸福的日子……”
他觉得,一是要把话说得富有感情,二是要娓娓动听,这样才能打动高南续。
可惜他没这个福分,只见高南续面皮涨得通红,腾地站起身来,掷掉手中的烟卷儿,愤怒地瞪着他,高声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来消遣老子!还不快给我滚!”
正在兴头上的黑汉一怔,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他黑红的脸变作死灰,愣怔怔地张着嘴睁大眼睛看着龇牙瞠目的高南续,不知说什么好。
高南续手指着客厅门,气急败坏地说:“滚!滚!滚!滚出去!”
黑汉站起身来,悻悻地往门外走,走到院子了,他觉得实在窝火,不由自主骂了一句:“狗日的!我就看是谁瞎了眼,要你们家那个肥猪呢!”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撵来,同时听到高南续高声叫道:“混账王八蛋!你说什么呢?”
黑汉尥脚就往街门外跑,刚跑出街门,只听哗啦一声,一件东西摔碎在身后,同时一股浓浓的药味席地而来,黑汉扭头一瞧,心说:“好呀!敢拿药锅子砸你爷爷!爷爷我此生算是跟你不共戴天了!”
高南续望着黑汉丧家犬似的跑远,转身回到客厅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抚胸生闷气,想到女儿,又想到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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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汉听支书说警察叫他,不禁吓得一哆嗦,还以为他与村里几个留守妇女的不轨行为,被人告发了。自从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后,留在村里的黑汉的日子反倒过得滋润起来。颇有几个独守空房、耐不住寂寞的妇女与他相好的,一两个妇女为笼络住他,完事之后,还往他手里塞零花钱。
对于这事,黑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见不得光,总是天黑进屋,黎明前即出门,对方再温柔,他也不粘乎,而且从不张扬,行事谨慎而严谨,因此颇有几个妇女喜欢他的。
听胡小虎问的是高南续的事,黑汉嘭嘭猛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是的,我是到他家给自己提过亲,高南续那狗日……没眼光,把我赶出来了。当时,我是挺恨他的,恨他不给老子……我面子!但那事过去之后,我就不放在心上了。本来我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个我高叔应该都知道。是不是,高叔?”
黑汉扭头瞅瞅支书,然后又直着眼睛望着坐在他对面的胡小虎。
“什么不放在心上了?你不是还打过给高南续家送药的人嘛!”胡小虎说。
黑汉一怔,手中燃着的纸烟灰落在地上,脸颊上渗出一层细汗。
“那是那人给高南续家送假药!我不想他祸害乡亲们!”黑汉红着脸分辨。
“送假药?……高南续家还卖假药?你有什么证据?”
“有没有证据,你去问一问我们村的范毕争老头就知道了?……”黑汉说。
后来,据胡小虎的调查,发生在范毕争老人身上的是这么一件事:
一天夜里,范必争老人的儿子去敲高南续家的大门,说他爸昏迷不醒,叫高南续赶紧过去瞧瞧。高南续急急忙忙穿衣起床,带着血压器和听诊器跑到范必争老人家中。只见老人仰卧在床上,任人怎么叫也不答应,脉搏洪大而缓慢,呼吸深重而缓慢,面部潮红,犹如涂了一层鸡血。
高南续测量了一下老人的血压,在正常范围内,查看他的瞳孔时,只见左侧瞳孔散大并固定,右则正常。见此瞳孔,高南续便初步判断为脑出血,也没做过多的检查,就建议他的儿子们赶紧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去诊治。
为了暂时缓解病情,高南续先给范必争输了一瓶药液。
输完液后,范必争的儿子们便急急慌慌把老人送到了县医院。不料,第二天中午,“病情很严重的”范必争便从县城回到了家,而且回家便开始干活。
原来范必争为儿子们的婚事整日焦心,就多喝了几杯白酒,焦愁欲死中昏睡过去。至于高南续查看的他的左眼情况,那是两年前他在外打工时,用砂轮打磨铁器,被砂轮的碎片击中了眼球,而后在其瞳孔处留下的白雾状的圆圈,乍看极像一个扩大的瞳孔所致。当时高南续一见他瞳孔散大,也没做肢体肌力等有针对性的检查,就判断为“脑出血”。
范必争到医院之后就醒了。医生给他做了CT等多项检查,都没发现什么问题,就让老人出院了。
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幸亏你们输得药液是假的,不起作用,否则还真是麻烦了。”
人没病,却在医院花了这么大一笔钱;还差点被高南续输液输出毛病来,范必争的儿子们气得暴跳如雷,回到村里,便要去找高南续的麻烦,但被憨厚善良的老人给骂回去了。
老人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世界上哪有不出一点错的医生?大概高南续也不知道别人卖给他的药物有假,否则看起来这么严重的事,他岂敢用假药?……
听了黑汉的叙述,胡小虎瞥了一眼村支书高峰余,心说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你怎么就不说。
高支书生气地瞪了黑汉一眼。
“他是不是卖假药,咱也不敢说,不过听个别人这么瞎传。还说高南续给人看病,头一两次给的药都是假的,只有后几次才是真的,就为了多赚病人钱……这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咱实在不敢确定……”支书说。
“什么不敢?你就是包庇他。谁不知道你们是本家!”
黑汉眼睛睁得像牛眼,瞪着支书,心说,只要不牵扯到自己,高南续家的破事抖落得越多越好。
高支书仿佛被噎住了,低下布满褶子的黑脸,闷头抽旱烟。
“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们回去会核实的。”胡小虎对黑汉说,“既然乡亲们知道高南续卖假药,那为什么还到他家药铺去买?……”
“谁不去他家买药,他就不给谁看病!”
“那就不要他看嘛!”
“看你说得倒轻巧!不让他看,让谁看?”
“胡同志,”高支书吐了一口烟,说道,“你不是不知道,咱这四乡八村除了高南续,哪有好医生!不仅没有好医生,连个二流子医生都找不到……咱们这里好歹还有高南续,别的离咱们这儿更远一些的地方,我听说,老百姓得病是小病抗,大病挨,绝症直接见阎王……”
高支书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