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我们无法穿越事物的表象走向事物的真相。而且,其原因也很可怕,事物可能除了表象以外根本没有真相。
——王尔德
这是一双疲惫的平底鞋,人造皮革稀稀拉拉地脱落,鞋底越磨越平。它与三三是那么不搭,与她身上大红色的玫瑰裙相比是那么拙劣。三三的鞋柜除了这一双平底鞋,其余都是高跟鞋,积满了灰尘。那些华丽的高跟鞋是一段记忆,已经被尘封了的,如同一颗沾上污渍的珍珠。总之,过去发生的这段事情都已经与三三无缘了,她全然忘记。有时,三三望着鞋柜上琳琅满目的鞋,不禁反问,那是她自己的东西吗?镜子里的是她吗?那么陌生。
下班以后,三三穿着这双鞋漫无目的地踢着石子往住的地方走,一忽儿望望天,一忽儿走左边,一忽儿走右边。日暮渐渐下沉,三三才走回柳口巷。这地方,是小小的一条巷儿,环了一条河。河边的道儿,一排柳树,水灵灵的碧绿。青石块铺成的路,被人脚磨得滑溜溜的。这条巷子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也很经常。三三住在巷子深处的一间小屋,争端也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有窗户,终日没有阳光,十分阴冷。脱落了石灰,露出精砖的墙上,贴了大幅的海报,电影明星演的电影,时尚杂志的时尚,是同屋的阿姐贴的。三三走进屋子,只觉得疲惫,也没有饿意,躺下就睡了。
到了半夜,店铺上了门板,黑漆漆的一条巷,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着黝黝的光亮,门闭了,窗关了,灯也熄灭了,人们开始做梦的时候,阿姐回来了。她踢掉高跟鞋,从井里打了半桶水又掺了热水端进澡房。水从她光滑的背脊上泻下,分成两泓,顺着匀称修长的大腿,直流到底,陷进泥地里。井水将身体表皮的污垢冲洗出来,洗澡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适的感觉。阿姐接着月光对照床头的镜子,眼是时下流行的猫眼,鼻梁秀挺,樱桃小嘴,心想:以为她不美丽是绝对不公平的, 以为她不能获得爱情也是绝对不公平的。三三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看了阿姐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三三每晚都梦见丢东西,醒来以后空落落的。
天亮了,屋子还是阴暗,带有一种特有的力量,似乎洗净了过去的一切。倘若三三的记忆是一棵树,如今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枝干。三三记得她在老家排名老三,就叫三三,她还记得她会做什么,生活的技能。就好像一场梦醒转,她只记得这些,旁边一个陌生的女人告诉三三,她是阿姐。三三想着,“F”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般涌出,却因想不起F是什么而有些苦恼。F是一个符号?F是一个名字?F是一个字母?F是一个地方?三三全部否定了,F是一个谜。
三三去上班。路上,满地的树叶挣扎在肃杀的初秋里,它们大多已经枯死,但还是有些还毫无生机地挂在树上。三三对这样的变化还没有做好准备,时间究竟都去哪儿了?仿佛昨天还在迎接夏天,而现在夏天已经消逝。她无法承受记忆的消失,她觉得很烦躁。
三三心不在焉地走进学校,孩子们摇着一棵弱不禁风的树,把剩下的叶子摇落在他们身上。这些孩子是三三的时钟,当他们出现在学校,她知道一天的生活开始了,当他们又消失在学校里,那就说明白日结束了。一群孩子在走廊上徘徊,看到三三来了,孩子们立马走进教室坐好。有一个小男孩很特别,这个星期刚刚转来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望着窗外发呆,眼神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三三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怜悯之情。三三提醒方方看黑板,他无助地回过头来,眼神迷茫。整整一堂课,方方不在状态可偏偏三三问他什么,他都能答出来。三三对方方充满好奇,本能地想要去了解他。她发现,周一到周五方方总是单影独行,几乎与人说话。他比同龄人都要高,因此走在人群里有点鹤立鸡群。
四年级每周写一次作文,这周的作文是——以后你想做什么。三三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竟然写了四五页,字写得很刚劲。方方先是写希望他的父母能够回家,然后给他添一个可爱的小妹妹。看得出来他很爱他的父母,而他现在正处于不幸之中。写了两页与作文不相干的事情,他才开始写他长大要做一位画家,到那高原上画画,画牛羊,画风景宜人的村落。他觉得,如果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像这样被保存起来就好了。
他是一个童话和一座失乐园。
三三脑海中闪过一个片段,一个男孩告诉她以后要做画家。他究竟是谁呢?这天夜晚三三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一场大雾中奔跑,怎么跑也跑不出来,看得见的都在迷雾外面,包括她遗失的记忆。
天一亮三三就醒来了,屋子还是黑的。阿姐还在熟睡中,全然一副死气沉沉、慵慵懒懒的模样。三三很想知道,她面前这个沉闷疲惫的女人是谁,三三认识她的脸,却毫不理解她的一举一动。三三想要问阿姐的事情太多,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三三睡觉了,阿姐还没回,三三去上班了,阿姐还在睡觉。她们已经习惯这种相处模式。
有一次街坊邻居碰到三三,让三三转告阿姐,趁着年轻,赶紧叫赵主任给她房屋和存款,以保年老衣食无忧。三三也从中了解到阿姐是柳巷口出了名的交际花,夜晚应酬,白天休息。三三把原话转告给阿姐,阿姐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说,真是贪得无厌。说完,阿姐的眼睛流露出一股伤感。她一开始接近赵主任目的并不单纯,只是为了钱和权利,到了后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满足,她想得到他的爱情。她不主动向赵主任要什么,他给,她就要,他不给,她不恼。她幻想着现实生活就像小说里那样有一个人能真正爱上她,她不知道小说是骗人的,她总相信生活会出现奇遇。她问三三还习惯现在的生活吗?三三看起来很茫然,她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阿姐想要告诉三三的事情太多,但她不能说,她发过誓说一切都由她去。
十岁那年三三想要搬出红高墙老宅,现在三十岁她想搬出柳巷口。一直以来,三三的目标都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她还没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时间就一眨眼过去。上大学,三三念的是护士,后来又去当老师,在她看来教书和治病人都是一回事儿。一个人发疯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发疯的可能。周末三三闲着也是没事干,她在街上溜达,想找份兼职做。她看到广告纸上疯人院正在招护士,她去应聘兼职,院长见她姿态端庄又有护理经验,破格招了一个兼职,让她第二天就来上班。
三三站在楼上的窗口,看那些病人们散步。其中有一个名叫方生的,年纪三十几岁,他偏要倒着走,一边走,一边拿眼睛上下打量这座疯人院,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当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三三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接着又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三三不由得心里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寂然一笑、满脸成灰的样子。
这天下午,男疯子江雨来了。这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双手被家长反绑着,额头上青筋毕露,淡青色的血管尤为突出,好像有时要扑向每一个他见到的女人。两个男护士给江雨解开带子,试图给他穿上衣服,但是他拼命抵抗,低吼,好像他们要押他上刑场。他的家人麻木地站在旁边,麻木中又透露出绝望——这是老江家的独苗。江雨一进来,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三三,像是把单薄的三三吃下去。医生问江雨的病情,是怎么引起的。江雨说,他没有病,不是疯子,又盯着三三说,现在嘛,我就想你。三三面红耳赤,不敢看他,也不敢碰他,叫了一个男护士替她。江雨走出病房,其他男疯子乱哄哄地围着江雨。方生走上前就给江雨一拳头,眼里全是恨,因为江雨一丝不挂,又强壮得惊人,认定江雨抢走了他的女人。江雨哪里知道这些,本能地反击。四个医生护士,去拉江雨和方生的手脚,想把两人分开,愈拉劲愈大,疯子不耐烦,开始骂人,越骂越不堪入耳。四个医生护士卯足了劲,三下两下才分开了两人,四个人都气喘吁吁。
已是深秋,气温骤然下降,三三提了一个热水瓶放在办公桌上。三三坐在办公室左边第一个靠窗的位置,热水瓶放在右边,像是将她与周围的人隔开了似的。三三批改周记,改到方方,心里颇为触动。方方在周记里写道:我有爸爸妈妈,好像又没有爸爸妈妈。我每天都能见到妈妈,却不能叫她,她也不认识我。秋天马上就要过去,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三三看到这里很是惊讶,午休的时候,她把方方单独找过来谈话,问方方的母亲是谁?方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泪水从眼角渗出。三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闪过。一波回忆汹涌而来,然后又转瞬即逝。梦里的迷雾告诉她,只有得到这个答案,才能走出去。三三厉声询问方方,孩子吓坏了,号啕大哭,嘴里喊着“妈妈”,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就好像要钻进她的身体里。她则安慰着他,用双手将他环住,可她自己也因为真相的到来感到恐惧,面色发青。她以为得到答案就能走出迷雾,而这个答案使她刚从迷雾走出又走进迷宫。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方方说着把三三带到树下,迅速跑回教室拿回一册速写本递给三三。
三三把它拿在手里,没有打开,而是用手抚摸着封面的纹理。她什么都没说,一两分钟后,她摇了摇头,记忆消失了。
方方从她手里拿过本子,打开后一页一页翻给三三看。方方告诉三三,三三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带着速写本,沿途所见尽在笔下。这是她写日记的方式,画下她去过的地方,看到的东西。
前几页画了村庄,许多树被树丛环绕的湖。这对三三来说没有什么稀奇,直到翻到后面,一家三口在草地上。虽然只有大概的轮廓,三三还是认出那个小男孩是方方,女人是她自己,男人看着有一种熟悉感,是谁呢?她怎么会忘记画画呢?那个男人会是“F”吗?
方生的肖像画从本子里掉了出来,悄然落在速写本的中央。他皮肤白皙,颧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细,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神情阴冷,满脸的阴郁之气,似乎不像是活在这世上的人。
“你有想起什么吗?”方方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三三犹豫着开口,“ F”?
“如果你说的’F’,是指爸爸,那么没错,”方方说,“你在家里常常叫他F。”
三三叹了口气,是F。自从F疯了,她再也不能提笔作画,忘掉有关于F的一切。她心想,这一切都源于我爱F啊。